捉迷藏 (外一章)
作者: 王蕾晴王蕾晴 本名王代刚。20世纪70年代生。水电工人。
用一整夜时间,马车驮走一朵月亮,车辙里—颗种子醒来,急匆匆藏好最后一粒星光。
树藏好夜枭,雾藏进露珠,黑夜伪装成眼睛里的霜,都藏好了吗?剩下手忙脚乱的我和最后的风雪在捉迷藏。
一 捉迷藏的孩子开始轻声数起数来。
紧张地等待。
藏,只因为要在被捉到的那一瞬间,来呼应童年的一个诺言。
藏在诗歌的第三行。藏在鹰的背上。躲藏在灯火的侧面。都藏好了吗?是谁藏在内心的大雾中央。
快去藏起来。
春天藏进蝴蝶的翅膀。夏天的风藏进角落,收好光芒。秋天的叶子藏进时间的胸膛。都藏好了吗?冬天无处藏身,只好穿上风雪缝好的衣裳,勉强算是一种伪装。
二 捉迷藏的孩子在轻声数。
都藏好了吗,把身体所有部位都藏好了吗?
我的影子还没有藏好。我的懦弱和羞怯还没有藏好。我的翅膀还没有藏好。我的死亡,该怎么藏才好。都藏好了吗?我的思念,只能藏好一点点。我的思念该怎样才能全部藏好?
捉迷藏的孩子在轻声数。
都藏好了吗,把灵魂所有形状都藏好了吗?
正方形的情感把自己的嘴巴捂住,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椭圆形的梦想在角落里把衣角攥紧,让自己尽量显得无足轻重;六边形的思想隐藏得最早,已经没有谁知道他的踪迹;三角形的希望偷偷在笑,却不知道左脚暴露在了外面。
三 捉迷藏的孩子声音大了几分。
都藏好了吗,你们都隐藏好了吗?
只剩下最后一场风雪还在跑来跑去,寻找能藏匿自己的地方。它慌慌张张试着把身体尽量缩小,却不小心撞到一面墙上。
风雪踉跄,咳出一口血。血里,桃花因为疼痛胡乱抱在一起,像一群红衣僧人,挤在跷跷板上,试图解决平衡问题,拼命挥舞手脚,相互碰撞。
风雪把思想里最后的腐烂吹走,把所有种子藏在掌心,像蓄势待发的满天星辰,点亮万家灯火,点亮所有书页里的衣鱼,只有它们能听到,有鸟群用最快的速度,在回家的地图上标注好方向。
四 捉迷藏的孩子,很想把数字说得更快一点。听着时间越走越远,听着空间越靠越近。用双手捂住眼睛,又很快把手拿开。
捉迷藏的孩子,此时此刻,你为什么背对着这个世界?
捉迷藏的孩子把谜放在手心,让自己成为谜面的一部分,期待着让谜底长满树和春天。等待月光拔地而起,并且挡住喘息的风。假如缄默的天空把整个夜晚都给了你,你用它来藏什么?
捉迷藏的孩子,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在窗口远望的蜜蜂。隐隐约约中看到窗外的玫瑰挺直腰板。窗口本身永远不会被放逐,捉迷藏的孩子那张曾被闪电照亮的面孔,照亮了夜的日记,也照亮了玫瑰藏不住的美丽。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捉迷藏的孩子。我们都曾在夜晚赶路,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假如落难的冬天把它的椅子给你,你会让谁坐在上面?
五 捉迷藏的孩子声音又变得很小。
都会藏到哪里呢?
风雪把指南针最后一个字捻起,穿长长依恋,缝短短一声别离。从天空最隐秘的口袋掏出一件衣裳,在衣裳的胸口绣出春天的鼻子,栩栩如生,而衣裳背面,雪人只剩一点脚印残迹。
风雪终于明白,只有把自己隐藏在春天背面,才不会被其他孩子发现自己藏在童年的秘密。
六 捉迷藏的孩子探头望了望,仿佛世界已凝缩成一个迷宫,除了墙什么都望不到。
风雪留在墙上的指纹依然清晰,但也仅此而已,它指出方向时,已没人理会。而命运深处,青草自发排好队,队伍庞大,整齐划一,没有人命令它们,它们本身就是命令。有无数耳朵竖起,紧张地倾听捉迷藏的孩子口中吐出下一个数字……
七 把春天提前透露的歌声带进迷宫,捉迷藏的孩子是冬天的终点、春天的起点。
迷宫,简而言之就是出口和入口的结合,是寻找和隐藏的结合。在出口和入口之间既是主观也是客观,在此之外一切既是具象也是意象,既是真实也是虚无,化实为虚,以虚为实,出口和入口之间是虚实结合的过程。
捉迷藏的孩子们,并不会受到这些表面形式的束缚,这世界有入口也将有出口。我羡慕他们由原始而纯净,由未知延伸到寻找的过程,那份顺畅充实的过程。
八 迷宫的入口是镜子的粉碎,是群鸟的崩散,再加以崩散;迷宫的出口是回首的鹿眼,是诗歌被洗涤,再加以洗涤。
在捉与藏的悖论中,无法消除的宿命被孩子口中吐出的数字所折服。
捉与藏之间遥相辉映、交互激活,所产生的含义超越所有精彩的比喻。这种方式更容易创造物理和心理的交集,闭上眼睛,创造更广大的黑暗空间。
把迷宫下载进我的身体,然后把所有寂寞沉浸于最后的风雪中,相信迷宫会守住我所有秘密,不再受到名利干扰,让希望的枝叶无忧无虑地伸展,向着未来,向着时间的广大,由此,我将触摸到生命中的又一个春天。
九 捉迷藏的孩子声音中透出兴奋。
从迷宫的眼睛里探寻生活的颜色,左眼是烟火,右眼是清欢;从迷宫的手掌内翻找幸福的逻辑,手心握着的是随缘,手背藏着的是争取;从迷宫的脚步中探听人生的回音,前行是七分清醒,停留是三分释然。
迷宫迎着天空,内心惦念着所有曾经来过的人,始终相信人间有爱。
十 捉迷藏的孩子数出最后一个数。
都藏好了吗?
我们藏好了,全都藏好了。可究竟会是谁来捉我们呢?
是刚跳出地平线的太阳?那新鲜的太阳,用微笑来捉我们;是一丝不苟的时光?那匆忙的时光,用时针和秒针来捉我们;是若隐若现的希望?那昨日的希望,用未来来捉我们。
都藏好了吗?
我们藏好了,全都藏好了。可究竟会是谁来捉我们呢?
似乎有一瞬间,我们都迷茫起来,究竟谁是捉迷藏的孩子?
我们为什么隐匿得这么好,是我们真不想让别人捉到吗?不是,我们真正渴望的是成为一个美好的谜底,而不是一个无解的漏洞。来吧捉迷藏的孩子,无论你是谁,我们在等你,等你轻手轻脚捉到我们。
最后,是爱,是的,也只能是爱才能在恰当的时间捉到我们。
弓和箭是必然的搭档
一 在友人书房,一张弓悬在白墙之上。
这把老弓,已无法准确判断它具体来自怎样一个时期。
精致中闪着肃杀,精巧中透出隐忍。它,或许辗转逗留于许多人手中,在各个战场中随着呐喊声起伏。它,隐秘的内涵让人沉思,不知是何种机缘让它隐匿此处,使它在神奇的命运里突然增加了一份安然。
想想,在一千年前、三千年前以及更古远的黎明,天地刚刚醒来,而那些或雄壮或残破的王朝还在沉睡,微白的晨曦中,那挺直脊背、弯弓搭箭的人,在川流的时光里,向远方投出最锋利的目光。
一支箭由手指出发,一条长长的弧线在空气中无限延伸,将此时和过去连接起来,将此刻和未来连接起来,将人间的希望和天空渐渐透出的光明连接起来。
二 友人是弓箭爱好者,取出几支长箭,小心翼翼从墙上拿下这副上了年纪的弓箭,示范了几个射箭的姿势。
他郑重的姿势难以用语言形容,他左手擎起弯弓,右手抽出长箭,气定神凝,面容肃然,一双黑色的眼眸透出虔诚而又让人敬畏的光芒,这种面对弓箭的姿态,竟让我莫名有了一丝感动,也让人坚信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有一种虔诚留守在人间,留守在人们孤独的心灵深处。
一个内心虔诚的人以长箭为自己对天地宣誓,在宣誓中傲然伫立,追寻成长或蜕变。虽然他并不是面对神灵,他面对的是热血,是生命与生命的碰撞,是渴望本身,因此这虔诚是对胜利的一种崇敬,是对超强生存的一种崇敬。
左手的弓一点点被拉满,右手的箭对寻找到的目标更加确定,恍惚中我似乎置身战场,目送长箭离开,用最迅疾的速度离开坚韧的弯弓,离开坚毅的手指,变成线,变成点,变成历史切片中一朵盛开的血色花朵。
视线回归,注视友人将弓慢慢收回,将使命慢慢收回,夺人心魄的目光也慢慢收回,收弓严谨郑重,连传说里的天神都肃然起敬。
三 弯弓搭箭。
弓箭与传承了数千年的激情与向往有关,也与内心的热血有关,与最初的节奏与最终的高潮有关。
搭弓射箭,从不教唆人们贪心和轻蔑,而让人变得知守常、懂规矩、有进退。
这弓,它让人们完成由弯而圆的过程,而后认识到力量强弱的转换;这箭,有行有止,由直线射出,而划出弧线,由近及远夺取他人的空间而成为自己的空间,由夺取他人的生命开始来使自己的生命终结。
守候一生的弓与箭,也守着坚贞的心意和一往无前的疼痛。
四 弓和箭是必然的搭档。
弯弓搭箭,动作简单到极致,但又遵循着天道运行的深奥原理。弯弓,搭箭,用力,力达极限。在最满的点,这一刻即意味着箭将要把所有坚硬带走,弦则把所有柔软留下来。
箭和弦在紧张而短暂的接触后,是一个格外伤感的别离,每每是弦颤抖着回到本初的平静,目送箭穿越时间和空间,进行对某一个生命的深入了解。
即使再冰冷的箭,它的后面都有一根温暖的弦,在呼吸着最炽热的空气;即使再暴戾的敌人,他的面前都有一支更坚决的箭,等着为他绾结。
五 就这样,这些掌握弓箭的人,世世代代把视线投得更远,有力地捍卫着视线内的一切。动作稳重,节奏明朗,任大起大落的历史在身边呼啸来去,弯弓搭箭的人始终伫立在那里,不曾畏缩,不肯退后。
箭,有时会遇到那些牢靠的盔甲,战场上更多的盾牌和盔甲铺天盖地而来,而此时的箭,需要在这众多的坚硬中寻找出柔软的细节,进行穿凿。就这样以硬对硬,一方是盔甲和盾牌,另一方是小小的箭头,但箭的后面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支援,让它不会中途退缩,让它无所畏惧。用力,再用力,识破表面的伪装,到盔甲的里面,到盾牌的里面,到生命的里面,然后耗尽自己的人生,坦然让全世界停止下来。
六 弯弓搭箭。
弓和箭,在这些人的手里,专注而勇敢地活着,战场的样子、王朝的样子甚至整个历史的样子就渐渐成形了。
长箭在紧张的穿越后,是颤抖着到达生命的另一面,这是它最初的目的地,也是它最终的结束点,终于耗尽自己最后一点能量,但它始终无悔,只因为到此它已透入鲜血,深入生命。
七 长箭离去,而弓不能走,只是在思念。远方真的是一种存在,但又不会让你触摸得到,只有长箭能够到达。
空间的身体上有伤口被一支长箭穿过,就像隧洞必须被火车穿过。长箭从不犹豫,穿过空间的身体继续奔跑。
在长箭的前行中,伤口在身体上出现得那么轻易与从容,伤口的隧洞中装满沉甸甸的红,疼痛撞碎黑夜的骨头。伤口蔓延,在撕裂的灵魂深处,只有长箭能在伤口中存活,并随手把希望掐灭。
弓停下自己所有动作,而长箭成为时间之河中游动最快的鱼。一道致命的伤痕,在空中匆匆游动,犀利地向某个深渊游动。
弓的声音响亮而长箭一直沉默。沉默着从天空的顶端到生命的底端。沉默着奔跑,奔跑成触目惊心的某种疼痛,奔跑成让人怦然心动的一个谜。沉默着奔跑,从白昼的左边经过,奔跑向黑夜的右边,最终到达生命的谜底。
八 透过书房的窗口,夜色中,残月繁星。
我愿意把我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凝固成一块金属。
这时,我看到神秘的北斗七星,这是七位德高艺精的大匠师,他们连夜赶路,来到这个探寻的节点,这个安静的院落,这个期待的窗前,他们认真抚摸这块等待被锻打的金属,他们仔细端详我有些慌乱也有些惊喜的灵魂。他们全都如此静肃安然,最终,他们决定用保存在天上的最纯真的光,用最娴熟的手艺为之锻炼,为之敲打,为之成形,在锋利里,再加上一层锋利,在热血中再加上一层热血。
热血不是花朵,或许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怒放,但绝不冰冷,而是炽热的渴望。
北斗七星神秘地来,也在神秘中离开,留下无可匹敌的一枚箭头。
内心的长箭轻喊了一声,弓就醒了,弦就亮了。似乎有弯弓搭箭的人站在时光上面,在雨或阳光上面,把我向往的目光越射越远。
九 围绕着弓箭,和友人畅谈至半夜。
时光不老,老去的只是弓箭和我们人类。
当我们说到弓,它已被高举的手放下;当我们说到箭,它已脱离世间的视线;当我们说到战场,它其实已经被高楼代替;当我们说到历史,其实是在观察自己内心的书页。
在新粉刷的墙壁上,挂着老去的弓箭。从墙壁上抽离弓箭,从弓箭上抽离弦,从弦上抽离手指,从手指上抽离长箭;就像从锁里抽离钥匙,从狂风里抽离呐喊,从历史里抽离了彷徨。
只有墙壁,还在莫名其妙坚持它的顽固,依旧雪白,不肯抽离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