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湖,落雪为念

作者: 苇子

您知道吗?倘若我假装已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了家园和故乡,那就是不忠诚。——[奥地利]赖内·马利亚·里尔克

青山头,与芦花共舞

青山还青着,芦花就替它白了头。

这浩浩荡荡的芦花,白发止于白发,又何止三千丈啊?

青山头的风,有水天互置的本领。总是放不下对芦苇的那份执念,在芦苇的一生中寻找痛点。风中芦苇,匍匐、摇曳、躲闪。那年,祖母头上飞雪,蹒跚着一双小脚穿过苇塘的冰面,用飞扬的白发,去反驳意大利作家格拉齐亚·黛莱达的话:“我们是芦苇,命运是风。”

风萧萧兮,不过是一种错觉。

没人知道,是风吹动了芦苇,还是芦苇吹动了风。或许脆断、抽搐、疼痛的是风。那些生生不息且叉相依相拥的芦苇,根植在这片冰封的沃土,以飞翔的姿态,把风一遍又一遍收割。万顷白浪中,雪在芦花簌簌边。

青山头的芦苇,从《诗经》里出发,飞越两千多年,只为一次撩动心弦的遇见。一路诗。一路乐。一路舞。

多像白鹭的族群,年年添丁进口。它们在芦苇荡里相亲相爱。攒下苇秆、苇叶、枯枝、羽毛。在芦苇的腰身处筑巢、生蛋、孵化。查干湖水滋养的一切生命,葳蕤蓬勃。幼鸟羽翼丰满,倚仗这五百多平方公里水面的势力,在秋风骤起时张开翅膀。芦花也是这样。羽翼旋开天空的一瞬,东方既白。

芦花与白鹭齐飞。

一纸白色耀目的、肆意动荡而又欢乐的海。

青山头的一切事物,深谙仄起平落的技法,一切都在查干湖韵律之上。

一白到底,又燃烧不尽。

鸿鹄楼看雪

查干湖的雪,愿意顺从这里人们的意愿,以豪放,以婉约。

每年的初雪,有些恃才放旷。多数是为了寻找前一年那些走失的雪花的下落。它们的翅膀遮天蔽日,刷屏、涂改、删除、撞击、覆盖原图,但眼里常含泪水。

雪的翅膀,张开,有一万对,合拢,就不见了。

鸿鹄楼知道大雪素有大志。

冰面铺平了道路,晚风除尘,芦苇清扫。扫去每一颗细小的沙粒,唯恐硌坏哪一片雪花。

鸿鹄楼里一声叫板:雪——来——

唢呐、板胡开场。东北大秧歌打底儿,莲花落镶边。

头板唱:“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二板唱:“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三板唱:“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快板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啊,大年初一头天呀……”

雪来雪去,总会带走一些亲人。

母亲走的时候,天空旋转着,喷洒白色的礼花。我看见薄成一片雪花的母亲,带着盈盈笑靥翩翩而起。飞跃千里,融人到长白山天池之中。然后又顺流而下,流入松花江的枝蔓,流入“引松工程”那条脐带河,经过川头山,流入她眷恋的查干湖,流到青山头脚下,以另一种方式来完成她对我的护佑和滋养。

雪飞,一念起。

鲸落,万物生。

在鸿鹄楼见到的雪,是雪中那个扎着红围巾的女孩飘逸的诗行:我的爱/像这场大雪/多么苍茫/多么辽阔/像没有爱过/像一辈子也爱不完

给鸟的口粮

留冬的鸟,像风与风相送,像雪与雪相迎。

此刻,我站在全国十大淡水湖之一的查干湖边。

查干湖结束了动荡,在凉凉的鸟鸣里,在雪绒被里酣然人梦。

橘红色花楸果,红色山丁子果,深红色忍冬果,每一粒,都宅心仁厚。

这是查干湖留给鸟儿门的口粮。

查干湖啊,你还要给生灵们多少恩典?

果然,当大雪封湖,一群群鸟在枝头跳跃。红尾鸫、斑鸫、赤颈鸫、太平鸟、蜡嘴、锡嘴雀……白绒绒的雪从树枝上扑簌簌落下,那些头染白雪的红果,一如纸里包着火,不急于燃烧,只是一味地照耀着。

此时,鸟们各自施展技艺,一粒粒红果就吞进肚里。吃饱了,嘴里叼着一枚红果,在雪花飞舞的枝头嬉戏,把红艳艳的果子抛向空中,再用嘴接住。黑褐色的羽毛,鲜红的果子,洁白的雪,真是一场鸟群的歌舞盛宴。

雪原旷远如歌。

总会有人扫开一片雪,撒下小米、麦粒……

麻雀是上面一串串跳动的诗行。

残荷是冬天的建筑

“白色的屋顶上。我们必须

把成为欢乐的事物

送还回去,保存

变成图像的事物的变化。”

——[芬兰]图阿·福斯特罗姆

残荷是冬天的建筑。

在初冬,在查干湖,在冰封雪覆的隐喻中,在残荷的记忆里,在芦苇的脉管里,一片大泽的前世今生被设计得鳞次栉比。

雪悄然落下,残荷以装饰,以宁静。

残荷是查干湖冬天的建筑。莲蓬如檐头瓦筒前垂挂的挡片,我愿意把它称为瓦当。

一种极简主义的美。

一幅水墨丹青。

父亲在世时,愿意把那些莲蓬里抠出来的莲子,叫瓦砾;把膝盖碾压成半圆筒状的粘土,叫瓦片。弧度与父亲弯曲的腰身保持一致,与张开的弓保持一致。雪在下落的过程中摩擦取火,即便再卑微的泥土,父亲也会把它烧制成瓦当。

残荷,是把欢乐的事物还原成图像。衣服来自湖底泥土中的釉,经过高温,还原成火焰。

在残荷的服饰里,我们能找到凤凰浴火,涅槃重生的蛛丝马迹。

查干湖中,这些低微的生命啊!它们太容易把身体中的铁交给冰雪,熔炼、煅打、砌筑、成型。优雅的建筑总是在风干忧伤之后开始痛彻,而仰望苍穹之后开始埋首。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来查干湖与我同住吧,千万枝残荷不就是千万间广厦吗?我愿意把这种建筑称为雪庐。那些能构成美妙事物的,不宜窖藏太久,或者束之高阁,我们要还原它的声音、气味、温度和色彩。比如庐中对饮,写诗,调素琴,或者高歌。

我想从一枚莲子空缺的位置,进人这片瓦当的内部,独享庇佑与苍茫。

谁此时孤独,就别再孤独。来查干湖看看雪打残荷吧,在查干湖,在雪庐,“让我们谈谈我们所知道的宁静,我们能够知道的、深切、可爱的宁静”。

冬捕是破网而出的黎明

冰之上,夜幕下,马拉爬犁向查干湖心行进。

一条千米长的鱼网,在逐浪声里,在长调与呼麦的悲欣交集中,在三牲祭湖的圣典上,汤汤醒来!

春天里的故事,冬天就开始了。

我们以绳结网,捕捞收获。从来没设置过圈套。

渔把头、渔工、马匹……露在外面的毛发都被哈气染上霜花。把自己凝华成一缕照夜的白,行走于点亮鱼群的方向。渔工们怀抱铁制冰钏,用“咣当咣当”的心跳,“咔嚓咔嚓”击穿冰雪。被寒风吹彻的骨骼里,那些闪耀的质地,铮铮作响。

群星倾泻而下,用滚烫来测试查干湖的深度。

马拉绞盘,鱼网缓缓而出。冰湖腾鱼,被冰雪封冻的嘴巴,哪一张都笑得大敞四开。

闻一闻吧,这查干湖寒冷的气味。

尝一尝吧,这跌落东北方言的湖水。

北方的海,黎明破网而出。

北方的查干湖,日出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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