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砌石与沉香诗

作者: 曹迁迅

松林

根与水的后人,山石附着土壤,荡漾起伏的波浪;脊线交织,宛如散落的阳光,松香漫溢——粗糙硬皮的细腻,抹去木质的掌纹,岁月的印章。大地再次从黑暗中升起,狭长如幼鸟心脏的影像,掠过面孔,沿着鼻梁滴落。我行走在山的阴坡。山岭,颜色,在预见与征兆之中摇摆;似有雾霭,天空中,香烟一般蓝,朝我涌来,翻过云端。

靴子的响声,书页一样窸窣。落叶满山,腐朽的味道,在脚下,踩着,云一样松散;清逸而淡漠,声音像星星一样,将山中的空寂点染。兔子的足迹,鹿的足迹,或许有过,在露水的洗涤下已消失不见。树上,石头上,长着青苔,偶尔还有几处鸟粪,像是来自上一个时代。我大口呼吸着,这并无贪念。我已经看到,触摸到,在黑暗的一边,隐而不见的一边,它在下沉,它在上升。我知道,它是清晨的第一个存在,赤裸中下沉,涌向地底深藏的追念。它隐而不见,在另一片天空中清晰,在阳光中溢出,发出香味,沉默中似乎可以听见。

现在,我能够看到所有文字与画面以外的这些树叶的颜色。旧时的视野常常引发我的联想,我从未见过的翠绿,在幽静的山谷中醒来。馥郁的香气,缠绕在指尖,从我胃中反刍出一抹甘甜;又在我耳旁低语,月光之下,满月后的夜晚。我无法命名那种状态,我好像已经看不清,摸不到,尝不透,闻不了,听不见,似一片松叶,缓缓坠入山间。

烛火

在空寂的青瓦下,屋子里燃起一抹烛光。时而有风吹草动,烛芯摇曳,墙面上淡淡一片影子,似在愈发有质感的空气里,隐隐摇晃。光线流动,闪烁,时而低语,让我重拾对时间的认识。在这空乏乃至有所缺席的日子里,一切还在持续。

山林中的电网,在阵雨中失声。在窗边仰头凝望,电线杆上搭着琴谱似的线缆,像是人文与艺术的生动速写,一路起伏,向东,向南,向北,远远绘往西南山谷的河川。垂挂上一行行燕子,麻雀指引而来,源自水泥大坝的无形重载。

晶莹的天光在细雨中流淌,词语在电线中传输,装在黑色橡胶邮包里的铜线信纸上,一滴滴雨珠,把纸页浸湿。排除故障之后的流程:现代而又古老,源自古老的从天引火的仪式,胸肺轻启,发出共鸣,原始中传来汉语的祷词录音。火焰,温暖,光明,通讯,我们变得无比渺小,小到可以流星般划过针眼的孔隙。情感与话语,在大地的轮转中交递。此生与来世之间,孩子与老人凝眸的河里,一缕消释如烟的房子,余烬又随风幻化出火星。一条泥泞的小径铺上砖石、沥青,碾过曲木、铁皮、橡胶、车轮回到了哪里?卧室里凉爽的清光,黄鹂啼唱,草丛传来昆虫的惊鸣。从未结束,从未等待,唯有掌纹留下痕迹。它是我的记忆,可我并不记得,也没有人能再将它想起。

直到如今,静静地,我选择吹灭蜡烛。烛火并未熄灭,它不知在何处兜转,重新引燃我电灯的灯芯。

夏萤

夏天的光影是灵动的,它们有精灵般的羽翼,存在于我们与自然共存的神性之中。像一群嬉戏打闹的稚童,依偎着,穿过独一无二的季节。在清风带来的云中人眠,催起一丝模糊的向往与平静,化作一场细雨。

所以呵,作为一个诗人,在这个季节里,我不需要为韵律操心。我仅仅是在如实记录:两道从不会相同的阴影,光线一束蔓延向另一束,变大后破裂,像一圈圈泡沫。

我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思考,寻求诱人的幻想与梦境。我只需要调动自己的感官,学会倾听与观察,必要时的触碰,那便是最真挚的思想,最接近事物存在的本身。

当然,再好的观察者也会疲倦,诗人也会有忧郁的时刻,比如现在。此时的我在思考,并思考自己思考的意义。渴望诠释自然,最后被自己打断。

怎么办?没有灵感。

我有时带上兜网,在草丛里网上几只萤火虫。当即把它们装进随身携带的茶壶里,让它们自个儿撞着玻璃,像一阵风吹乱的流星,等到翌日清晨才放它们离去。

睡觉前,我会新换一套睡衣,把茶壶放在木桌上,迎着月光,投下长长的阴影。待到夜深人静时,睡梦中的我会悄悄起身,用茶壶灌满月光——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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