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乡词条

作者: 孔令莲

撒尔塔人

惊蛰一声吼,越过青藏高原的风,让东乡的梯田一天天变绿。更凛冽的风,被青藏高原拦腰抱住——山头稀薄的黄土层,虔诚于粮食和雨水。黄土养活小麦、苞谷和洋芋,庄稼喂饱大山褶皱里刨食的撒尔塔人。

13世纪初叶,成吉思汗西征,东乡先民撒尔塔人从中亚签军随征至此,屯田驻守,开山拓荒,繁衍生息,扎根河州东乡,融当地回、汉、蒙、藏等民族而成东乡族。

古老的故事,多像《阿里巴巴和十四大盗》的美好:芝麻开门,芝麻开门,一些浓眉大眼、睫毛反翘、棱角分明的壮士,如种子一样播撒在东乡山头。

东乡族,一个只有民族语言、没有民族文字的民族,口口相传着祖先的故事,一代又一代。拜提(诗歌)、童话、谚语、故事、歌谣,滋养骨子里的浪漫。

“上去高山有高山,松柏树长在了青山;尕妹站在了山中间,好像才开的牡丹。”漫一声临夏花儿,迎风出门。收羊皮、贩茶叶,脚户哥下了四川;扛起家什擀毡、织褐子,挑起担子就是钉匠、铜匠、待诏(剃头匠)和毛毛匠。凭本事靠苦力吃饭的人,苍天不会薄待。

心里的委屈和说不出的苦,自产却无法自销的时候,就大声唱出来:“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是由不得自家;刀子拿来头割得下,不死还是这个唱。”

“袖筒议价”的风俗至今盛行,围观的人不吭声,当事人不发话,一笔买卖在袖筒里谈拢。即使谈不拢,也要恪守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底线。

一群民工在脚手架上劳作。这些暮色里燃烧的人,即将成为灰烬,然后,在隔日的晨曦里涅槃重生——在修筑青藏铁路湿漉漉的工地上,他们一次次拧干自己,蓦然发现,大家还是顶天立地的撒尔塔人,谁也不曾缩水。

怀揣《米拉尕黑》《和哲阿姑》《战开那姆》的故事,我在异乡街头努力地、热气腾腾地生活,将撒尔塔的故事一遍遍传唱。

唐汪川

依着牛形山,傍着擎天红塔,洮河臂弯里的唐汪川一年四季飘着大接杏的香味。陇上杏花第一村,在历代文人墨客的题吟中千娇百媚。

杏花、小杏、杏儿,和“杏”沾亲带故的字,总是在东乡尕妮哈的名字里进出。阳春三月,呼唤从万亩杏花林中奔涌而来,粉白的杏花,就铺满了唐汪川。

甜杏,我背着这个香喷喷嫩生生的符号走天涯,在北、上、广,深的角落栖身,即使是过客,也难掩一身侠气。

一树一树杏花,在我的梦里盛放,在我的诗歌里飞翔,一遍遍温习我的乳名。

草绳一样的田间小路,蒲公英的朵朵黄花变成团团白雾,大地上光芒涌动。捡起母亲遗落的体温,扶起父亲咳不出的疼,抚平眼前的慌乱,摁下心底的荒凉。吹咪咪的山里哥,天边的甜杏回来了,借你的肩膀靠一靠,可好?

这个春天,杏树枝头的露水打湿了我的双眼,像一声叮咛,似一次提醒。

如果你是才子,我就在旁红袖添香;你是有情郎,我就陪你秉烛夜游;你是贩夫走卒,我就和你走街串巷。杏花树下的约定,依然饱满而浓烈,一次次在心头爆裂。

曾几何时,爱以烈酒封喉,我们在各自的江湖婉转清扬,却咫尺天涯。

落日跌进昭昭星野,人间忽晚,山河已秋。思念挂在窗棂上,我独自绽放。一个人的圣地,找不到一个字来代替。月亮翻动经卷,杏花翩然自渡。

前世的杏花村,绿草满山,春风满面,一路风姿绰约。我把两行清泪,修炼成一树杏花,站在你经过的路口,只为和你擦肩回眸。

扶正身后的影子,迎风出门,杏花春雨里我不哭。陌上花开,开满泪眼汪汪的豁岘和洮河畔。眼前,片片杏花落下,像我离开时的不舍和心底无法言说的依恋。

水车、船磨、铜水壶,浪尖上出没的筏子客……我弯腰,捡拾一些丢失的乡愁。唐汪大接杏、唐汪葵花籽、唐汪大红枣,我在他乡细细咀嚼故乡的味道,一遍一遍回望大山里的东乡。

无论身在何方,东乡的每一寸黄土地,依然是心底最温柔的牵挂。

故乡,在游子心头诗意栖息。

布楞沟

布楞,在东乡语中是“悬崖边”的意思。

绵延不绝的黄土丘陵,直插云霄的层层梯田;沟壑纵横,六大山梁夹着六条山沟;洮河、大夏河、广通河四面环流,却总是解不了黄土高坡的焦渴。

那年,泥石流划开大山的胸膛,穿东乡县城而过。西北边陲的一声长叹,惊动京城。田野间走访的身影,和须发皆白的老人紧握的双手,坐在炕头拉家常的笑脸,一一在眼前展现。风雨如晦的日子,党和人民在一起。

从此,山道里飘满金黄的记忆,喜悦的声带像家麻雀一样,填满山谷。

布楞沟的梯田抽出新麦穗,洋芋花开赛牡丹,青储玉米染绿山冈,沟沟壑壑充满光亮和温暖的味道。困难面前,乡亲们不会轻易低头,临夏花儿飞上山梁。屋檐下的烟火,生生不息。即使一个人,也要活成一季春天。

一排排红砖灰瓦的民房拔地而起,自来水进家门:村小六位一体的教学楼,乡村卫生室,文化活动室:新修的梯田以及新栽的绿树,像一个个美妙的音符,在这片土地上奏出一曲美丽动听的田园曲。

山雾里有人家,我腹中亦有酒粮。

布谷唤一声,我回一声,藏在叶间的青杏答应一声。一些风经过布楞沟的时候,变得轻手轻脚,我听见一枚词语内心的响动,深刻而热烈。

浩荡的春风从大地深处滚滚而来,伴着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脚步,诉说布楞沟春天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有爱和力量。

国槐、侧柏、松树、山杏、梨树、榆树、银杏,多么生动的名字!董家岭、唐家坡、金峰岭、尕地湾,多么熟悉的地方!这里,树棵找到各自的家,大地迎来离散的主人。

春风轻柔,山头的槐树举着燃烧的火炬,和村小的五星红旗隔空对话。

整个春天,我在咀嚼布楞沟的前世和今生。

东乡刺绣

上炕裁缝下炕厨子,夸的是东乡女子。她们惯于伺候老人,抚养孩子,操持全家人的一日三餐。田间地头,更少不了她们的耕种栽植。

冬闲时节,煨上热乎乎的炕,烧旺红丢丢的炉膛,拿出针头线脑,摊开鞋帮、鞋底和鞋垫,哼着歌儿,比比划划,飞针走线。

在片刻的宁静里,整理一下眼前的叵烦,想一想生活的艰辛,针起针落,将一些不遂心修剪缝补,剩余的不遂心在歌声里和着泪水吞咽。起身下炕时,生活的破绽被细密的针脚缝补得服帖而整齐,穿窗而入的阳光,刚好照亮脚下的路。生活的灰尘和伤疤从身上纷纷脱落。

很多时候,嫂子、小姑子、邻家姐妹聚在一起,以针线为笔,用布帛代纸,刺上心底的热爱,留住生活的明媚,绣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沙发靠垫、冰箱盖布、门帘、墙帷、枕套、枕巾、桌布、肚兜、耳套,一件件小物件彰显大意境。牡丹、菊花、玫瑰、百合、梅花、兰花、杏花,一朵朵、一丛丛,在屋里吐露芬芳,任一些柔软,心无旁骛地生长。

孔雀戏牡丹、桃杏闹春、鸳鸯戏水、蜂飞蝶舞、喜上眉梢、鸟语花香——春天在一幅幅刺绣里葳蕤蔓延。纤纤素手,捋顺五彩丝线,牵引丝线穿过银针,飞针走线,绘出七彩天堂。让自己的心住进彩色里,任窗外扬风搅雪,抿着线头的嘴角一直笑意盈盈。

各家小院里,渐次盛开牡丹、芍药和大丽花,一粒凤仙花果实炸裂的时候,蝴蝶屏住呼吸,紫花苜蓿在阳光里尖叫,麻雀在红柳枝头蹦蹦跳跳。

此刻,我多想盘起垂落的长发,像史书里的女子:插荆钗着布裙,红泥小炉煮甜酒,在庭院的红枣树下,一针一线绣出内心的风起云涌,任光阴在时针的哒哒声里不急不缓,让一切慢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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