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文体的前世:类型与语言
作者: 秀实陕西诗人杨运菊这几年来专注于“人物类型诗”,撰写了101章以“者”命名的散文诗。时下流行所谓的“九型人格”(Enneagram of Personality),把众生区分为:改革者、助人者、成就者、浪漫者、观察者、忠诚者、享乐者、挑战者与和平者。西洋这种区分方法略显粗糙,远不及诗人对世间的观察。这101个种类的“者”,涵盖了几乎全部的众生相。古语有云:百人百相。这组散文诗结集为《直到第一百零一颗石榴压弯它的虬枝》,于当今沼泽浅滩的诗坛而言,不可谓不惊人。
“者”于语法而言,属“虚”词,结合前面的形容词,可以解读成”xx的人”。如“短视者”意思就是“短视的人”,“偏执者”意思就是“偏执的人”。杨运菊在写作这101类人物时,其思想中必有先于“相近”于这些特性的现实版人物原型来,极可能连“自己”也掺和其中,有时是单一的,更多是混合的,于是,其作品便在普遍性中凸显其独特性。譬如“梦游者”可能是在诗人或诗人两三个所知的人中各自套取其可写的特质或经历而成,设若其语言剀切优秀,则必为独一无二的精品无疑。
“者”系列散文诗的诗行倾向长句,常在20字以上,然却未臻于段落。可以很明显地量度出来,这是界乎“分行诗”与“散文诗”间的一种形式,但仍可视为散文诗的“前世”。如果按我的诗观来审视,那是“婕诗派”的作品:分行诗过渡到散文诗途中的遏止状态。这是诗人杨运菊大胆地尝试,与我的主张不谋而合。德国评论大师瓦尔特·本雅明在《普鲁斯特的形象》(张旭东译)一文中说:“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建立或瓦解了某种文体,也就是说,它们都是特例。”杨运菊这些作品未能以“伟大”论之,因为当下仍未漂流于时间河流之上。然而,这显然是特例,其敢于尝试的创作态度应予肯定。这些作品,其语言有如下游的黄河(母亲河),以泛滥的必然来揭露世间真相。
且看第19章《乡愁者》:
要么垂钓,要么立秋。向上溯源,一条朝天的河。
可是,塔克拉玛干甚至连鱼籽也没有。
班公湖干了,整个向西望去的大漠。
每一粒沙子含着低泣的眼泪。
可是,鄂尔多斯草原上甚至找不到一只飞翔的鹰。
牛羊深陷沼泽。每一株草翻开无字的册页。
怎样处理掉画面上多余的污渍。一眼望穿的姓氏,在新旧之间轮回。
旧屋,流淌着传统的墨香。似乎闻到穿越百年而来的蜂飞蝶舞。
新屋,所谓文明堆积起来的现代建筑。一说无垠装饰,一说山村绝色。
而这,恰似月亮脸上长出无名指。
像身体里的乡愁长出虱子。想挠,却抠不开心门。
乡愁已然被写滥,不断地在重复着。于惯常的母题中能有不同的剪影,是对一个诗人的考验。所有的乡愁都朝向上游,此诗先以具体的地理名词筑构其乡,让所谓的“乡”具有“独特性”(地域性)。第6行开始作别样书写,“每一株草翻开无字的册页”是分水岭,让所谓的乡回到“普遍性”。“月亮脸上长出无名指”这种述说是晦涩的。然可以解读,月亮是乡愁之源,人则因无名指套上戒指而有名分,这是对故乡与家的怀想。晦涩的句子有两种情况:能解与不能解。这里我偏向能解也不必解,只取其语境。因为新与旧的转变让所有他乡游子对故乡有了陌生感。此诗颠覆了所有的书写,于创新中合度,遂成就其优秀。
再看第84章《听雨者》:
秋雨,不用夏日雷声的回音壁帮她虚张声势,更不用闪电的神经元帮她纠正错乱。
直性子的她,隆隆隆,隆隆隆……这样的背景音乐完全忽略。
她不看曲谱,清唱。高音部发声,哗啦哗啦,哗哗啦啦,劝诫书上的目录打上着重号。
降调处理,咿咿呀呀地唱,淅淅沥沥地下。
她路过洗礼房,发出婴儿般酱紫色的声音,路过塔尔寺发出普陀色的声音,弥漫整个西部高原。
她具有宗教色彩的同时具有艺术的气息,任何一种声响都是绝唱。
秋处露秋寒霜降,轻罗小扇扑流萤。
雨声褶皱处的雨花伞像石头吟唱的雨花石穿过秦淮河长出秋天的童话。
听雨极具传统诗意,宋朝蒋捷一句“少年听雨歌楼上”倾倒多少墨客骚人。声音不容易写,已是文学创作的共识与挑战。欧阳修《秋声赋》至今无人超越。这章散文诗对声音的描绘极佳,注意四组拟声词后的布置,“酱紫色的声音”“普陀色的声音”是通感(Synaesthesia),陌生的词汇传达出准确的经验。《辞海》说:“绛紫,暗紫中略带红的颜色,也作酱紫。”被认为是一种内敛端庄的女性知性色彩。普陀色即由世间色相转为内心的澄明,是梵音。这首“听秋雨寺院中”的作品,镂刻至灵魂极深处,主人翁依旧是个红尘未了的俗子凡夫。末处“褶皱”一词,精彩绝伦,如黑胶唱片细微的纹理,留下世间的声响,袅袅不息。
我最喜欢的是第16章《守贫者》:
别老惦记隔壁的寡妇,她穷得只剩下月亮。
倘使她家的月亮你也不放过。硬要从她嘴里掏出那月牙。她也是有个性的。
时间吞下她所有的脾气,磨钝所有的棱角。
幸好,她还有眼角和一尊玉器。
她的雀斑从清水里浮现出来,更加的芙蓉。
倘使她和你一样,一顿喝三天酒。她有辽阔的床单,足够裹紧玉器、静默和手脚冰凉。
偶像的黄昏,她只剩下梦。
她守着她的梦,像守着她的自由她的月亮和星辰。
诗与散文其中一个分别是结构的“连贯性”。诗的述说不能太依赖连贯性,其述说的艺术一般拒绝直白(literal)与线性(linear)。这不是刻意的,而是诗歌创作所潜藏着的本质:思想上的非逻辑性。散文是顺时针与逆时针,或交相运用,而诗即是“跳针”。然跳针的轨迹仍得在时间的轮盘上,有其轴心在。这章《守贫者》几乎每行都在跳针。然我们很清楚其轴在“寡妇”一词上。此诗词语极其精致。墨西哥诗人及评论家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在《论诗与诗人》(赵振江译)中说:“诗歌不仅仅是语言——含义及含义的传递,也是比语言更深远的东西。但是,这一深远的含义只有通过语言才能领悟。”深远的语言即把语言的边界作出最大化的延伸。这里175字的领土成就了广袤无垠的景色。
最后也即第101章的《自述者》,架构宏大,足以为上述一百个“者”作出铺垫与承接。此章我已于《多重二元对立的述说——读杨运菊散文诗(第三只豹的自述)》一文中有所论述。略为补充的是,杨运菊展现了她繁复的技法,这在当下诗坛里极为罕见。这百章作品既有自身的投射,也具世相的剪影,洋洋大观,耐于细嚼。
时下颇为流行冗长的书名,动则10余字。刻意迎合潮流固不足道,然我极欣赏这个书名:《直到第一百零一颗石榴压弯它的虬枝》,凡16字。植物学家研究发现,一个成熟的石榴大概有720个籽。社会统计学家说一个年寿六十的人,一生会遇到8263563人,打招呼的39778人,会和3619人熟悉,和275人亲近,但最终都失散在人海中,剩下几个人或无人与你相伴。这便是世相予以我们的真实面貌。诗人杨运菊以“者”写诗,也必然有此体会,故而诗的背后,并不单纯是“众生相”的反映,而是有其更深刻的意思。在这众多的“者”包围中,最终留下来的,会是那个“终老者”。然这101个“者”中,诗人并没把“终老者”写出,则其是意在昭示世道之本相,同时也自伤命运的难测。
北宋末年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共有815人之谱,(据日本学者斋藤谦所撰《拙堂文话·卷八》统计,画上共有1659人,另一般人以为是550余人。两者此处皆不采用。)反映了当时汴京(今开封市)的繁华景象。然更深刻的含义在画图中的细节处。如烽火台无人守望,城门不设防御工事、亦无驻兵,显示北宋繁华已久,防务松懈。又如城门内侧设税务所,向过往商人征税,显示北宋繁重的税役。一幅长卷记载了一座城,乃至一个时代的风貌。诗画虽则媒介有异,然艺术上却有极大的相近处。其所致之境,并无不同。广东诗人杨克在《我在一颗石榴中看见我的祖国》里有“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它怀抱着亲密无间的子民”,以石榴喻国家,石榴籽喻百姓,杨运菊此诗显然也有此含意。“虬枝”此词极佳,极具生动的画面感。可见诗人思想与技法,均别树一帜。前述墨西哥评论家帕斯在同一篇文中还有这样的话:“小说从它的成就而言是一个现代体裁,而能最好地表达现代性的诗歌的体裁:散文诗。”《直到第一百零一颗石榴压弯它的虬枝》一卷,与当下散文诗大异其趣,其为前世乎!故特为文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