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的准备
作者: 梅一梵1
我从瓦蓝瓦蓝的天的神话的拱顶——
把瓦采下来。怀里揣着瓦的蹄窝,黄土的蹄窝,走上咩咩的,以羊为姓氏的小路。
故乡蹲在山的豁口。我认识到,一个年纪花白的邻居,一个人挖土,背土,碾土,筛土。一个人上山砍柴,依坡建窑。一个人用锄头在一堆纯正细腻的,脱弃外壳与籽核的黄土中刨个坑,用葫芦瓢——
将一桶水泼洒进去,一担水泼洒进去,一口泉泼洒进去。
黄土在水的照顾下,喉咙大口大口吮吸喜悦。
牛来了,小妹妹骑在牛背上。你来了,挽起裤腿,大地般赤裸裸并列在我的脚边,牛的脚边。一朵云低眉,一只鸟绯红。我们大脚小脚一圈圈,由内而外,由外而内,噗嗤噗嗤,反复踩踏、捻揉、商摧。
细腻黏稠的日历,从脚趾缝隙滑溜溜逃脱。
原始的黄泥,笨拙的黄泥,生涩的黄泥,在劳动之光的闪烁下,堆成一座春日的火山,带着分娩的准备,茁壮成长。
2
时间扬起宽大的仪式。袖袍起立,程序起立。木盘端坐在世界的中央,端坐在瓦桶的中轴线。
起风了,木盘匀速奔跑,瓦桶匀速奔跑,速度和速度在宇宙的履带,犹如安徒生童话雪花翩跹的八音盒,联轴旋转。黄泥按兵束甲,瓦刀紧握手谕。
这样的静与动中,瓦桶与黄泥相互制约,相互运作:白昼与黑夜相互制约,相互运作:太阳与月亮相互制约,相互运作。
空气顺藤摸瓜,空气行思坐筹,孤注一掷。
故事倒骑毛驴,优哉游哉,沿着接官的亭子,峡口的驿站,嘚嘚赶来。
一夜的颠簸。
一夜的辨识与指认。
瓦,被连桶带泥提出,安插在落日的地平线上。这时候,泥是直立的瓦,瓦是响当当拍着胸部的泥。当瓦桶拎着木片,转身离开,瓦桶里的泥,独自矗立在牛角弯弯的炊烟里。一桶一桶的瓦,一畦一畦的瓦,扬起排比句的帆樯,站成大地的经度和纬度,站成稚拙可爱,思想对称的甲骨文版画。
像兵阵,像道场,像运筹帷幄的太极八卦阵,像稳操胜券、水泄不通的黄河。
也像某种义和或集结。
3
晾干的瓦,口哨嘘嘘一吹,手掌亲切一拍,分成四片独立的,瓦的小分队,瓦的王冠。
中国传统文化中,“四”是一个颇具洞见的元素符号,具有完美的平面结构,完整的秩序规则,代表春夏秋冬、东南西北、火水风地;代表正方、坚固、强硕、忠勇。代表四面八方、四平八稳、四通八达,深邃浩瀚无边无际的使命和方向,成就及结果。它逻辑明确,未雨绸缪,犹如循规蹈矩、守口如瓶、榫卯相扣的四合院,被中国人崇尚和遵循。而小写的“4”,如同悬空在十字架上的信徒,一副受苦受难的架势。它代表我们生命中所经历的磨难和辛苦,它时刻告诫我们谨慎、收敛、隐忍、退让。
瓦带着形而上的哲学论证,一个紧跟一个,参照地球运转的旋律及乐感,走进瓦窑,由外而内,由低至高,一层层,一圈圈,面面相觑,寂然盘坐。
等小火,大火,中火,轮番炮制。
等冷空气一滴一滴抽干虚妄的心身,孱弱的直觉,等肥硕的火苗越聚越波澜壮阔,等火的汪洋,大幅度,激昂,迸溅。
透过原始蒙昧的红。我意识到,一场破天荒的诅咒,吐着光怪陆离的火的金羽毛,在瓦窑里涌沸。我看见,火,以火的驱动力,渗透力,一寸一寸蚕食瓦的皮肉,切割瓦的筋骨,瓦解瓦的过去,塑造瓦的未来。
词语湍急如焚。
在火的鼓舞下,瓦,冷峻起来,聚合起来,飞升起来。
熟透的瓦,一个反手,夺过火的魂魄和精神,高举思想的旗帜,把大地的手掌烙印得一片通红。
闭火。灌水。冷却。开窑。
一个人,三天两夜,七天六夜,十天半月,蒸煮煎熬;一个人,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一个人,前半生所有的愿望和夙命。
淬火的黄土,身着青灰色衣裳,神色怡然,走出瓦窑。
4
瓦蓝瓦蓝的命题里。
瓦被一个天工开物的匠人,摞成一叠,双手端平,弹性十足往上一抛,站在梯子上的人顺势接住;梯子上的人,双手端平,弹性十足往上一抛,站在檩条上的人顺势接住;檩条上的人,双手端平,弹性十足往上一抛,椽子接住,屋脊接住,天空的宽大的视野弹性十足接住。
哗的一声,云朵麻利躲闪。
就这样,瓦,被一代又一代的传承者,送到瓦的塔吊,瓦的脚手架,瓦的黑白分明、明察秋毫的瓦之族群。
5
瓦,是瓦屋的管控者。
瓦,是瓦屋俯仰相承的张力、体能和温度。
当瓦屋揉揉惺忪的眼睛,在黎明的叶芽里抽丝吐蕊,当忙碌的灶台围着母亲转来转去。
房上的瓦,就紧一紧两两相扣的细腰,松一松阴阳相和的缝隙,把粮食的色彩从瓦缝里递出,把人间烟火的气质从瓦缝里递出,把一声狗吠和婴儿蹬着小腿的咯咯声从瓦缝里递出。
瓦,是瓦屋的土壤。
当雨水把瓦养肥养亮,瓦上种着小鸟,种着苔藓,也种着一畦一畦的瓦松。
瓦松如莲花。
端坐在瓦的岛屿,半开半闭的眼帘儿,用思想的温度和信仰——
观照天下。
6
瓦,站在瓦的立场。
用科学的分子式,物理的内窥镜,研发男人与女人的属性结构,研发蛇与鼠的生存法则,研发家禽与牲口的繁衍模式。
瓦,始终不会如动物世界的慢镜头,把生殖的细节和技巧泄露出去。它尊重生命的来龙去脉,尊重祖先的文明礼教。
关于这一点,它有极其耐磨的自信心。
它始终坚持并诚恳认为,瓦的存在,就是为了创造秘密,掩护秘密,让秘密有所意图,让秘密终有所藏。
在瓦的责任里,瓦是早上八九点钟饱和度极高的向日葵,统领着一个家族的历史和天空,拥有至高无上的亮点及荣光。
倘若你把谁惹毛了,那谁准会咬紧牙齿,嚼烂舌头,狠狠撂下一句:老子叫你房上没一片好瓦。这是最强而有力的告诫!
倘若谁把你惹躁了,你必定咬紧牙齿,嚼烂舌头,狠狠撂下一句:有种你上房揭我的瓦试试。这是最严肃而可爱的恐吓。
可见,瓦的语言震慑力多么宽泛辽阔,生动有趣。
倘若你犯下了实质性的错误,你必须“扑通”一声,跪在漆黑着脸的父母大人眼皮底下,接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特殊家教,接受中国人最初的礼仪法规,学识启蒙。
7
瓦的一生由诸多回忆夯实。
那时候,家里有三间瓦房,日子就渐如喜鹊跳上眉梢。
1981年8月,一个多月的淫雨,良田淹没,茅屋坍塌。入冬后,被封建礼教三从四德供养的,七十多岁的太婆婆,一双小脚,鞋子打满补丁,率领七八个壮劳力,背篓一个,拐耙一只,干粮一兜,翻山越岭抄近道,一天一趟,历时半月,从青山隐隐水迢迢的北山,硬生生背回三间房子的小青瓦。中国劳动人民,那种瓦的韧劲和团结互助的品德,得到充分的发扬,友好的融通。
为了与大地的色彩遥相呼应,瓦将自己的形象气质配置成深蓝、靛蓝、乌青、青灰,使用时间越久,越显得稳重、安康、舒坦。一眼望去,仿佛我们祖先面朝黄土背朝天,筋疲力尽的呻吟和叹息。
瓦是一剂药引子。将鸡胗黄色的内膜剥下洗净,于诚恳的瓦片上焙干,研末,温水冲服,具有健胃消食的灵性。这种原生态的食谱,弥漫着瓦的味道,裹挟黄土的亲切感,是小孩儿的本草纲目,和化学搭不上边。
瓦,带给我们活泼健康的漫画绘本。
瓦的背后站着婷婷袅袅的香椿树,瓦的檐上弥漫着又白又嫩的槐花,瓦上有雨、雪、风、霜。一汪弯月留在瓦的天空,鱼鳞般的月光一瓣一瓣在瓦上吮吸家的味道。一只猫俯卧在平平仄仄的瓦檐上,就变成豹纹的虎,有了君临天下的发音。倘若你也住过瓦房,倘若你家的房上碎了一片瓦,星星就会从天上漏下,雨也一样,月亮和太阳也一滴滴流失。
多可惜啊。我们赶紧找到一片锃光发亮的好瓦,搭梯子上房,猫着腰,蹑手蹑脚爬上屋顶,把瓦悄悄补上。
8
瓦是一部中国人民记录农业和手工业生产技术的百科全书,民间故事里的风物及民俗统统被瓦揣在怀里。
倘若没有瓦,燕子在哪里争吵,在哪里孵卵,雏燕又在哪里出生,雀鸟衔的种子在哪儿开花、结籽。倘若没有瓦,柱头、檩条、椽子、梁枋该往哪里住;倘若没有瓦,门槛、门墩、门闩、门扇、门环、门帘、门溜吊该往哪里安生:倘若没有瓦,匾额、楹联、年画、艾草、菖蒲,成串的玉米、辣椒、柿饼、烟叶,成串的锄头、镢头、镰刀、犁铧、牛轭及一年四季的农谚俚语,该往哪里安置?
瓦是一个姓氏或商号。
历史上诸多有意思的器物都随瓦姓,都有着瓦的血液和基因。
譬如:瓦瓿、瓦钵、瓦罐、瓦缸、瓦砚、瓦舍、瓦当、瓦雀;平瓦、筒瓦、板瓦、脊瓦、滴水瓦、沟头瓦、蝴蝶瓦、阴阳瓦;青堂瓦舍、锃光瓦亮、添砖加瓦、碧瓦朱檐、瓦棺篆鼎、破瓦寒窑、粉墙黛瓦、片瓦不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9
倘若没有瓦,芭蕉毫无理由一滴滴滴泪到天亮:倘若没有瓦,廊桥不会撑起红油伞站在美人边帮你看雨,楼台和水榭也找不到通往幽处的戏文:倘若没有瓦,就不会有雨檐的出场,我们该去哪里躲雨,该怎样遇见,怎样分开,怎样犹记当年那件粉扑扑鹅黄柳绿的杏花衫子的胸衣:倘若没有瓦,倘若没有名字叫琉璃的瓦,故宫还能称作故宫吗,紫禁城还能称其紫禁城吗;倘若没有瓦,粉墙黛瓦该怎样翘起一袭水袖的兰花指回眸娉笑,鳞次栉比的玉簪儿该如何表达幽咽婉转的水磨腔:倘若没有瓦,乌镇还在乌镇,徽州还在徽州,双桥仍是双桥,雨巷还是雨巷,只是我们豆蔻的青春,粉红的少年,该如何从醉花阴的琴声里冉冉出岫:倘若没有瓦,倘若没有翠瓦,朱檐的唱词在哪儿转场,红窗又如何侧着腰身半醒半寐半微醉;倘若没有鸳鸯瓦,一对小别胜新婚的恩爱夫妻该如何表达“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的哎呀;倘若没有瓦,雨该有多么力不从心,海棠该多么羞怯,该怎样述说它滴滴答答的惆怅;倘若没有瓦,炊烟由何处升起,烟囱从什么地方探出戴帽子的卡通画,一阕别开生面的关于瓦的小令和词句,如何推窗顾盼,环佩作和。
小桥流水既好听又惹人倾慕,马头墙哒哒走过的留园,清风推开明月的沧浪亭,耦园的漏窗啊,飞虹桥上,一袭昆剧,菀菀画中来,荷风四面亭与谁同坐,绲边的听雨轩、芙蓉榭、倒影楼……形成别具一格的江南,黛瓦为额,粉墙为腮。
小庙古塔,老宅深院,影壁吻兽,宫墙曲桥。梅雨饱涨,长廊和短亭啊,都离不开瓦的撺掇,都离不开谷雨和清明的流苏与蚕花船。
倘若有一片好瓦,倘若有一片属于寒士的好瓦,杜甫兄弟的茅屋就不会为秋风所破。
10
为了迎接你的降落,瓦准备了很久,百转千回地向人间分享微雨落花的红肚兜,流莺呖啭的长命锁。
夜深了,瓦将自己一片一片友好地覆盖。
萤火虫的灯捻子,被瓦拨亮,端午节的糯米粽被蒲扇吹凉,四周青灰色的睡眠,如一片微微内扣的老瓦,头枕荞麦的田野,放牧的睡眠曲。
瓦是一朵云,载着我们对故乡杳无音讯的问候,栖在空空的流水的枝丫。瓦是一朵微醺的太阳,淅淅沥沥从小桃红的袖口流淌下来。石磨婀娜,母亲明媚。
当岁月头戴斗笠,自然朴素地跟在瓦的车辇子身后,瓦用软溜溜的桑木扁担挑着前面的瓦,瓦用巴山蜀水的箩筐接住身后跟上来的瓦。瓦以简单的情节和情绪,祝福和缅怀其它的瓦。
奇怪吗?一片瓦居然有念头,并且念头多着呢,觉得啰嗦就别犹豫,翻过身去,像扣在记忆中的一片老瓦,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弓腰蜷腿,侧身或仰伏,都是二十四个节气中,最委婉的时令。
为了成全这一刻,瓦铆足了思想,攒够了盘缠。就等着你不耐烦了,心里一热,一脚把瓦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