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的心跳
作者: 焱引种与养
从荞麦的香到土猪肉的脆,我最早发现屋前的塌方已然穿上新的水泥。我和这片泥泞地的秘密也一定被发现了。那些翠绿的竹衣,以及那些从深山翩翩而至的,给我讲童话的影。
逝去的蔚蓝色游云,我仍未精湛于批判一片小葱的浅薄,它就丢下了两三根柴木燃起的厨艺,还顺道带去了北归的鸡鸭与草鱼。我的呼啸何时能习得滔滔江河的优雅,我奶奶的棕灰色斑点裙,又何时能锤炼它一生的冗长?
但我不能表现抑郁。在皱纹肆意的波涛中,那么多破土而出的脚印铿锵,那么多生命的轮廓在雷雨中膨胀,那么多蒲扇从一个家走向另一个家,抚摸过一个又一个飞翔或奔跃的灵魂。
学习节气。口中算盘,仰望是回信予太阳。出生伊始,亲吻雨水。冬眠初醒,方才知悟小寒。
学习养鸡。腹下暖石,哺育非明月遗残羹。木栏才架,于是错综有情。渡水未归,便见瘦骨萧萧。
学习一个屠夫用一只笔。放生几块破碎的残瓦,安置一段持久的篝火,最后,埋植半根褪色的青丝。
还没来得及播放氤氲的蒸汽,顽皮的蟠桃就开始嬉闹:屋檐红纸,落尘游戏,老燕树根,角落星火。一次春秋过后,大部分成熟都要与暖仓别离。
有的人把自己种在泥土地,却不仅仅是把一个人养起。
农垦
蓑笠熙熙攘攘,紧挨着竹影,倾倒了一场浩大的宿雨。
幽幽萤火开始填饱田地的空腹。赋予四亩稻草以温度,沦为了某种生活的奢侈。袅袅鸣音从泥阶的缺角移步北方。凝滞于小径间的传家葫芦,朝着种子倾吐毕生承受的重量。
赤足覆踏的,不过是山路琐碎的骨骼。但种下与生长的,除了陈年老阁念叨千古的遗术,还有人潮涌动后悬浮的醉意。
绿野无心驰骋,受拷问的就是秩序的黄土地。秘密是大方包庇某个孱弱躲避的躯体。一伸手,就够到了远山的雾霭,海棠梦游至此地盛开。然而,默契取得一次波浪的翻滚,需求围垦端坐的肥料,纷纷跌落的蕉叶,以及某颗适度放松的桂香味软糖。
多数的祷告关乎穹宇。某次不留余力的潺潺,给予早稻生命与宿命。一粒粒尚未习得赤裸的金谷,凭借某种智慧的人像,反复脱身于嘴腹的劫难。
秋季,是农民惊喜而又惶恐的亲人。谷壳脱下来的时候,趋光性从飞翔的生命神经中觉醒。辛勤许久的人又一次启动了床底的木盒。告诫,低语:“切记生辰的数字,提防缺火的黄昏。”
可农垦过后,时间的聘期又开始向他们质问。门梁红联失黏,村头秋千干瘪。依然晃荡的,不过古树蛛网,或者厚实胸膛。
有些锄头我仍未使
不必怀疑,我比墙根的一柄锄头还轻。
幼时的我嫌弃锄身愚钝,把江湖规划于短竹。多年后,某个夕阳才告知我,那些锋芒早已停止成长。许多在我嘴里嚼烂的草根,没能告别随风而去的尘。
不过都是些记忆的秘术:往事褶痕,丰满的只有灰白。锄头老矣,便去聘请下一柄,门前玉溪会懂得备案留底。
午夜,无月,但我仍不敢怠慢两颗私访的星。它们责难:门前锄刀已许久没有参宴。我深感忏悔。一同忘邀的,还有那个在田野中等我的蟪蛄,那些没来得及完工的河岸想搬的家。勤劳的蚂蚁估计也开始烦闷吱呀。
但我记得东山的背面种过不少柑橘。当我用身段自由度量坑穴的时候,那弯垂老的躬背曾轻轻拉起我。可惜那时候我的眼珠子还小,不能够补丁一片土地的耐性。证据是杂物房里的那顶草帽,它的伤口一直在自愈。
可作伴的那一顶已经不知所踪。
我曾尝试用良田反哺锄头,或者一些勇士的疤痕铭刻墓志铭,但最终只能在沉默中感慨一段朽木的悲伤。这些并非属于我的宝藏。我的泪水仍匮乏举起一柄锄头的营养。
事实的确如此,有些锄头我仍未使。
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曾一直避讳使用某些粗鲁的动词,直到我也沉沉地躺在那些锄头反复抚慰的凹凸中央,训练呐喊已经为时已晚。
山脚徘徊的人
从晨曦徘徊至傍晚,她也没能把影子甩掉。绝非嫌弃,也并非朦胧中孕生的可疑——
光线过分刺痛,无人可依。
山脚的风是清醒的(倘若没有忘记悬崖)。玉桂知道,菜花蛇知道,她也知道。但她仍旧苦思于某个未解之谜:狂风何以嗤笑某种简单的旅途轨迹?
单薄风衣。无绒无羽。需要驱散寒意,左屋里有秸秆草,右屋是孩童玩耍的颜料。
炊烟早已被她吞掉。于是,夜幕肆意逍遥。
日复一日。没有晨起故事,饲养的那只单耳缅因猫,也喜欢在山头向明月讨好。她想起昨夜失眠后,精心揉捏的青团,伪装的芝麻与粽叶草。那里掐紧了治疗热毒的药方,还附带即将北游的,曾藏于香樟花坡道下的质量。
转身,预判。即便钟摆几度焦灼,这曲摇滚仍不配向眼前的荒原投诚。她抬手,试图送行远去三轮车逸散的光,仿佛一只麻雀擎举起东风嫌弃的花瓣。
而后,山脚重归寂凉。只有那些被抛弃的枯柴,无用地给足了无人懂得欣赏的排场,最后一次,刺激黄土沉默的脉搏。偏有襟眼之水,开始以朝内的姿态,在阵阵浮尘间,悸动,消磨。
又一轮夕阳前来,把几寸白发揉碎在岩壁之上。色调越来越低。一把氧化的小刀看见了末尾的银质纹理,可它身上涂层的老锈斑块,还在恐吓着裸根的香蒲。
但这里原本就是这般模样:些许单调的水平面,反复踱步的补丁鞋,逐渐低矮的一张脸。
天快暗了。不必再望空中那双展开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