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主义表达与散文诗的思想之力

作者: 刘波

当有人将散文诗当作一种单纯的语言实验时,其实是窄化了这一文体所具有的思想性意义。我们也确实读到过不少以散文诗为名的“四不像”文本,语言华丽,但主题模糊,抽去筋骨之后,很多时候只剩下一堆毫无逻辑关联的词语。因此,散文诗还是要有散文的逻辑与诗的神秘美感,它们由独特的语言表达统合在一起,构成一个综合的整体。

从这一角度而言,散文诗必须要有思想性。正如鲁迅在散文诗集《野草》中所呈现的那样,它是集美学与思想于一体的综合审美体系。章德益的散文诗兼具各种文体的优长,由现实向想象延伸,并切人了超现实主义的幻象感和力量感。这或许正是鲁迅《野草》的当代传承,文本在虚妄中通向神秘的空间,它不是终点,而是一道放射出去的光,生动,开阔,又有着隐隐的阵痛感。就像《野草》诸篇皆以梦境作为主题,既有一种幻灭之感,又在真实与想象中建构出变形且具象征色彩的文字世界。

章德益的散文诗多从日常生活情境人手,在平凡处生发一种怪异的想象,由现实慢慢过渡到超现实,那种虚幻感越出了边界,朝向另一重维度的世界释放出了本真之意。在78岁生日那天,作者由生日蛋糕演绎出了一场惊心动魂的虚幻之旅,以向死而生的信念构筑了一道命运的防线。“他准备爬过那不可知的巅峰与深渊,寻找可能与不可能的方向。”(《生日蛋糕》)或许一切的不可知,才是我们必然会面临的困境,但即便明了自己的生命大限,一个人也要勇敢地攀登高峰,“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有爬,爬,爬,穿越死亡的低洼地,以及年龄的高海拔,重返生命的原初。”(《生日蛋糕》)这是生命的辩证法,以生穿透死,才可获得一种重返的力量。章德益在调动自我的主体性方面找到了生命的秩序感,无论是面对何种转移和再出发,都需要追求更高远的理解。

在字与书方面,章德益找到了向内转的方向,所有文字必须触动人的灵魂,这种叩问心灵的力量,源自他对知识的敬畏。他知道字与书是精神的依托,也是一个人的底气之所在。主人离开了书房,走到了大街上,在光和影的对照中,人体似乎发生了变形,而诗人的视角与思维也随之变换,其情感体验也在冲破束缚和羁绊中达到了自我释放的目的。“他早已习惯了这世界的毫无缘由。他依然在走。”(《书房的主人》)诗人指出了世间事的发生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它是混沌的,也可能表现为主观的意念。一个人在意念的作用下不断走向梦境般的心理空间,这涉及到自我的精神内核。如果说出走书房意味着打破故步自封的状态,那么,在内心装下一座图书馆,则是另一种扩展精神空间的行动,它同样是意念驱使的效应,而将知识幻化为精神力量,则有着更强烈的时空感。“用世界之书诠释内心的孤独,又用心灵之书破译世界的存在。时间的走廊穿越这座狭小的图书馆,分割着我生命的形态。层叠的书架充实着我可能的存在。”(《另一座图书馆》)内心的图书馆是财富,也可能是无形的压力,一切端赖于诗人如何建构自己在变形世界里的精神谱系。如同现实中的“我”与另一个虚幻中的“我”进行互动,其内在的碰撞,也形成了某种自我启蒙的力量。

在抵达呓语、反讽的超现实状态中,章德益获得了通灵哲学的启悟。他从词与物的对接中找到了理解自身的参照,就像他在《书》中所展现的那些矛盾与冲突,正是诗性张力的体现。书和人的相似,契合了知识具有知觉的特殊语境,而物化的现实对应着角色转换的选择。在作者笔下,物变成了人,他以人的口吻在代替物说话,这种移情方式强化了万物的主体性。“电线缠满角落。捕鼠器伺机而动。蟑螂药被蟑螂偷走喂给苍蝇。墙角边的破雨伞想念着太阳。”(《大楼日常》)在此,不是人变成了物,而是物获得了人的情感,这种“僭越”是一种自我意识的捍卫,物与人的转换系统在诗人笔下得以敞开,看似密闭的空间瞬间有了生动的光亮。它不是幽暗的,不是工具性的,相反,物在叙事的作用下获得了诗性的照耀。

当然,章德益的散文诗从世俗经验与场景出发,最后导向超现实主义,这不是自动写作带来的美学变异,其内在的自我批判性则指向了对更深层次现实的反抗。就像卡夫卡的《变形计》将虚构往真实处写,但并没有违和之感。章德益的《狗灾》《雨季》也是从日常经历逐渐过渡到变形的世界,带着某种隐喻或象征意味。这种从经验到超验的转换,可能部分地还原了场景的真实性,其内在路径也是有合理性的。诗人写蜘蛛杀人后侦缉者寻找蛛网的过程,继而发现了无穷大的空间,这是否隐喻了宇宙空间的无限性?诗人在思考这一问题时,已经触及了我们所面对的生存世界,同时反衬出自我的渺小。“侦缉者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晕眩于那用蛛网构成的宇宙之光怪陆离与广袤无垠。当他们从蛛网最遥远处赶回来时,已过去了无数个世纪。有些人已死去。而他们的后人之眉眼里也隐隐呈现出小蜘蛛的诡异形状。”(《蜘蛛杀人案》)在寻找蛛网的过程中,自己也可能变成蜘蛛,这不是一种单纯的想象,它也许就是现实。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寻找蛛网的过程中变成蜘蛛的变异者,这种反思隐藏在与世界的对话中,而这也是诗人写作此类“变形”散文诗的目的。

就像章德益在《论当代之鸡》中写道:“这是一个充满变术、魔幻与一万种可能的年代。”作者既指向了当下的现实,又探索着一种未来性,当然,他不是在观念先行地阐明自己的立场,而是以不变应万变,并且明确地坚定了“变形”的无边界感。实际上,物的变形源于人的想象的广度与思考的深度,最终落脚于一种探索性表达的力度。诗人以具象的现实书写了抽象的理念,这不是实对空,很大程度上,它意味着另一场空无。“我把我的钥匙插进虚空。”(《有时》)我们可能从中读到了无以言说的荒诞之感,但事实就是如此,诗人以灵魂出窍般的表达赋予了文字某种真理性。

真理性也可能就是无法绕开的思想之力。章德益的散文诗在表面上有着变形的姿态性,然而,他向内寻求解开世间困惑的非理性表达,又无不渗透着哲思的智性美感。当这种变形在更具现实感的层面切人当下时代,我们面临的现实被赋予了更强烈的陌生化效果,对于阅读者来说,这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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