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及其他

作者: 姚辉

面壁图

可以将面壁者换成松树。

松又面对墙壁端坐了五个春秋。还是将春和秋严格分开吧——春天的新叶,在十月变成了战胜诳语的其它叶子。

冥想者为一堵冥想的墙活着?墙将一些风声从骨与肉欲中取出。墙像一个可以空出来的概念——墙背面,是松无可理喻的另一种天色。

松之前,是谁在此兀然独坐?

肩扛飓风,面壁者不为苍茫所动。他能忍受的幸福,或许是松无法面对的。

松的严肃性有待进一步打磨——

你不一定能找到一堵愿意终日与你厮守的墙……半斜的墙。接受一纸盟约的墙。将一茎枯草重新守望成春天的墙。

而现在是秋天。松,从自己躯干上,揭下多重锋利的霜色。

松想着之前那个与墙坦然面对了数十载的人。松想为那帧值得修饰的人影,献上整洁的风声。

松还能把你的愿望守成怎样的疼痛?

墙转过身去。落日记错了忏悔的时辰。墙在空旷中,看到了拂尽满脸秋色坐于落日尽头的你。

还不至于将一条河逼到岸上。

这警觉之河,现在平躺着。它并不回顾自己的生涯,它在找自己骨缝里,曾经一次次溜走的烟雾。

纪念碑将渡口的记忆楔进莽莽烟雾中。河,为何要忽略这渡口的重要性?往事之河。扛着波澜奔走的神是一种隐喻,他们互相砥砺,或者蔑视。他们不断测试河的阴暗及蜿蜒程度。

而河更多地倾向于未来。帆放弃的未来被桥重新拾起,还有用陈旧伤势筑起的堤坝——一尾旭日般的鱼,将你有可能存在的下一种时辰,划入波澜颤抖的秩序。

那些为大河淘洗灵魂的手,变得神圣。

手依旧淘洗着。职责一样明确的手,不会辜负河的期盼。

但河有可能将自己逼到岸上。

他们说到了觉醒及勇于自我救赎的河,它亘古的流向,一片绯红——桨声会不会超越河的怀念?

河将我和谁的梦境竖在如约的沙滩上?河在为自己无法回避的生存,留下某种永远不会被误读的标记。

在林中

一棵松记忆中的暮色,与眼下这抹灰暗略有不同。

那时暮色更厚一些——且更偏向东侧一些。

柏树的记忆也大致如此。

是不是暮色出现了某种问题?一只耐心找寻答案的甲虫,叩了叩凝固的松声,它认为它有理由找到最接近十月的答案。

松与柏的缝隙里,竞出现过多种启示。

好像丛林是天选的信仰之地。黑鸟将一滴黎明之露守护成誓词,它获取的光芒是无限的。它想把自己的使命,告诉另一只固守着星辰骸骨的蓝色巨鸟。

蓝色鸟相信星辰会在自己毛羽的孵育中复活。

也许,它也会再守护一滴古老的露水。

蓝色鸟记得上个秋天的事——它和一个歌者领受过大叠异形慰藉。松忽略了蓝色鸟留在山脊上的暮色。松喊了喊远处的松。柏树,在抢先应答——连绵的灌木,让暮色的延续性得以加强。

柏像一个始终走在过去的人。它的路,常常与松树的路重合。而第一个挣脱暮色限制的,是那只将露水还给太阳的黑鸟……

人的黄昏

肉体可能是一个僵局。

A肌理:隐藏俗世之爱是遗忘的第一种理由。风被移人血脉。如果以某条河类比,血就只能是僵固的,血也可以被不断沿袭。

C类痛感:被颂扬一次,鸦就避开了成为神的全部可能。鸦看着你远离骨殖之火。虫豸已想不起经霜的花色了——菊,试图替换某一部分无效的肉体。

还是鸦在成全菊的遐想。菊活着,所以,鸦拥有了飞翔的必要性——H形追缅:河重新出现……在纸页尽头,你曾辜负的涛声那么重要,但那不是你的涛声,一块黑色石头,想为你找出两种比较合理的涛声。

菊。大河与鸦。三种守候形成最为有力的梦想结构——

B疑问:手势上的霜是肉身的第几次复活?疼痛是正确的。河为何仍在向你索要未来的灯盏?

X骨节:人的黄昏,对应于鸦和时间最早的爱。也许,铜铸的鸦,正无限度复制这逐渐锋利的爱。

——肉体是梦境的开始。

雾所包含的缥缈原则较为重要。

街衢之所以退远,并不在于疏离浮华或者要将黄昏的价位提升至遗忘的高度。凭什么遗忘?此刻的雾正努力隔开有可能重复的黄昏。

雾很难等同于梦境。即使镀金的梦境,常常也只能停在雾左侧——雾有一种追溯性力量,雾在你疼痛的内部发掘你简化的前半生,然后,在你欲念上留下让梦境变异的纹饰。

而我经过了巨杉之雾。这守护村落的树看着旧墙接连坍塌。它相信雾也会坍塌……大雾内外的时辰,已习惯了各式逆风而至的坍塌。

巨杉上挂满祖先的身影。最新的身影是父亲的——父亲,你为何只拥有两种频频互换的身影?

雾,成为其他衍生身影的一部分——诗篇陈旧。我不知道雾为什么要触碰那些离灵肉越来越远的诗篇。让它们静在风的骸骨上有什么害处?而一只鸟的诗篇,本身就包含了起自往事与赞美的雾。东方的雾不只概括偏东的空旷……

在雾和众多文字间,你固守的晨昏始终保持着不变的韧性。你要警惕这些晨昏,警惕这些将雾逼成回望的可能。

你并不只属于让箴言倾斜的雾。

为群山作传的鹰,从风中找出第一个褐色的词。

鹰有些犹豫。一座山沉默,其他山也只在上个黎明低声交谈过——“它们适不适合我能使用的词?”

鹰让时间在山脊上重现。鹰掌握着复原时间的要义:闪电的时间,在某种意义上并不同步于神及君侯印鉴闪烁的时间。

第一座山年幼时改换过春天的方位。那些春天,与鹰创建旷野的意图有关。鹰让第二座山更迫近月晕,“月亮让山河成为预言。”但鹰无法复述那些包含着所有山色变迁的预示。

“山的苦难因祝愿得以延续……”鹰在整理其他山峦的往事时,扪心自叹。曾被太阳追赶的山,其实仍固守原地,它借一道波光,隔开了铜质的太阳。

从西侧奔赴而至的山擂响木鼓。鹰描述的山势源自某种节日,或最早的祈愿仪轨:祖母僵冷的手,仍攥着这让天穹翻卷的山势。

我指责鹰忘记了我飞翔的祖先——他们将大地搁在火的誓词中,他们给过鹰谣曲般幸福的稻粒。

鹰说,群山的传记刚刚启笔,“山是所有祖先的总和,是一个祖先和其他祖先彼此替代的启迪。”

——现在,我乐于向鹰恭敬地提交独属于我的深黑色词汇。

冬日

天寒。祖母把整个高原掖进怀中。

我已有多少年没见到祖母了?深冬的祖母,仍是那个将桃花送上云霓的祖母。高原退回了一部分道路。为什么要退回?我寻找的晨光与暮色被简化成回望。但我,常常拒绝回望。

风。十一月的石头想成为火焰,那就让它成为火焰。风,也可以成为火焰。我和父亲先后栽种过那么多桃树。花事与高原相互撑持的年岁不算漫长。一只鸟,被果实记住。

然后,是入冬的路缓缓靠近树影。桃树在认真比较梦和路途的差距,它,想选择另一条与梦境无关的路——

如果祖母仍在路上。如果我现在仍属于西风右侧的祖母。

请擦拭青菜天气,请收拾隔年的柴禾,并给晚归的鸟一种悬空的浅灰色时辰。石头对祖母的叮嘱略知一二,石头,有可能成为祖母唯一的石头。

石头推了推迎风的桃树。

——高原预想的果实,始终存在。花朵的祈愿,首先存在。

明天的雪,还会错过什么?祖母衣襟下,又添了一座远山。一个融人祖母梦想的人,不只印证火焰的往昔。

天寒。请努力接受所有来自高原和梦境的约束……

晨光迟钝。这让你不容置疑的路进入否定阶段——梦,已不需要代替梦境回忆。

路失去过多少方向?请找到那些迟疑的词。一个频频怯懦的词与路拐弯的模式有关:它指出过路拐弯的复杂性,它让一个彩旗国度成为习惯拐弯的国度。

也许晨光喜欢另外的词。不是灯与星座的词。不是石头呐喊一声叉埋头入睡的词。不是鞘中的剑刃藏了一冬的泪水突然倾泻后,留给你的那两个潮汐般澎湃的词……

晨光可能也不喜欢庙堂晾晒的背影,这背影由虫豸之词构成,且异常坚固。你填进背影的另一些词是无效的,它们必须迅速退回到空无中,将自己悬挂成一串燃烧的预言。

晨光之后,是不是会出现一个隶属于预言的时代?

——与道路有所关联而叉超出道路限定的时代。

请将晨光的填充物换算成另一种词汇群落。晨光有自己的构造尺度,不只是光明,凝望,爱,前驱;不只是扬辔者吁喊时巨树一一出示的习俗,

请让晨光向一个试图喊醒自我的词,倾斜。

路并未主动否定什么。一个颤抖的词走在路上,它将与其他词一起,重新成为路最遥远的警觉。

抄经的人

信仰缘何松弛?风拍打的肉身粘满红色尘土。晨光似醒未醒,你可能不只会出现在梦境左下角。

谁的梦境?一只鸟,刚卸下翅翼上灰黑的衡山。

你在衡山脚下。这雾与雪铺就的山势关乎每一个人生存的年岁——而你有惺忪的年岁,一如鸟啼叫前将雪色挪上经卷的那些年岁……

这也是一个生僻的字默念过多年的衡山。风向被十二月改变。如果回到十一年前的五月,风向可能会被一树人定的榴花改变。

客栈:雪甚至在自己幽光中藏起过一只念经的虫子。向善的玄色虫子,等灯一熄就高举一豆圆形光芒的虫子——雪,让窗外的雾一再确定另一部分复沓的山势。

还是应当再回到那年五月:黄昏,雨淡,所以,雾启动了古老的鼓声。你在禅房下,立定,看雨丝与值得皴擦的天光移动众生的侧影。你还给风中的叶子三种邈远的禅意。

眼下,雪叉大了。在登山前,你可以再清理一下自己的炎凉。衡山肃然,它仍在全力准备各种更为紧要的雪——

雾曳动几个结茧的句子。

句子原有的裂纹在慢慢消失。

你在纸上抄写句子始终保持原貌的回音,抄写雪与雾共同的启示。

——也许,那只鸟,依旧不只属于这纸上颤动不息的衡山。

我只带了一只铜钵——

要舀干这海?钵迎风长呼。铜的分量让钵多了半爿勇气。

我先观测海自我焚烧的纹理。这是黎明之海,它为坠月咳嗽。海,为何又朝我挪近了寸许?

让铜钵静一会。钵。旭日将升未升。我向巨鸥询问海的爱憎——“海没有爱憎。”这敷衍之鸥,将翅尖的一小片海,搁在我手臂上。

你能想到秋天之海无限浩茫的沉寂么?

铜钵在找沉浮的礁石。也许它不会找到。钵左侧,某件铁打的衣饰呼然有声,它曾藏裹的灵肉现在是海避而不谈的潮汐。

我能把海的暗面,转告给久远的父亲吗?

——父亲识破过海的心跳。父亲让一群干涸的字符,化身为舟。他,给过海绝无仅有的惊喜。

但我找不到父亲。

铜钵上有他的指纹。但铜钵不愿替我找寻父亲。

“要舀干这海?”

“是的——”父亲回答。

我看见整座海,缩进了那只仍空了一半的铜钵里……

云和寺庙

红墙之寺。

错落的山让风更凉。鸟雀各安其枝。云朵边,还有一只远翔的灰鸟。是苍老的云,还是无法苍老的云?红色墙根,几位僧人睨定山色。他们可能已与经卷中的自己,多次相遇。

太阳在云外侧滑动。那只将罄声捂出汗渍的手,独自静着。年幼的僧,想起了某日太阳升起前,自家门口那些陌生的鸟迹。

云。谁把家园置换成,最远的云?

庙影俨然。大殿前面的柏,是云的另一种骨骼。它将云用成片绿意缠裹了整整一千三百多年。

红墙避让过大量风声。而云是安详的,云向墙借用过一小片生涩的暗红。

万卷苍山并不遮掩任何善念。云将自己搁于鸟翅之上。有时,云,会给群山带来更多鸟翅。

我没有见过流泪的僧人,直到你从云的上个时辰赶来,告诉我红墙坍塌的消息。

曾用肩头撑起半堵红墙的你,这么倦怠。你泪光中那抹虔敬之云,依旧漾动与秋意同在的微红光泽。

案头的书突然朝边上挪了一下。

很突然。我估计书页中那些字符事前并未料到。

第一个字或许更没料到——那是一个黑体的“风”字。

风。一个故事的标题。我不喜欢这沉闷的故事:女人爱上了后山的石头,而石头最终被列入星宿矩阵——一块被传说琢磨的石头,就这样成为了传说。

好像成为传说很容易似的。

传说是一种路径。近来,我老是说到路径——与女人有关的路径,也总是与石头有关。

但为什么和风无关?

你会在书的第29页遇到一阵纯以灵魂构筑的风。风保留的挫败感和欣喜程度,大致相当。

那书,为什么朝案角左边突然挪了一下?

门外的河将自己掀到天穹上。那么,大概真该出现风的故事了。风起,风越过传说中女人坚硬的背影,风在文字拥堵的纸页内部,找寻自己的往昔。

风,有没有可能,先找到那个让风绕了大半辈子弯路的比较生僻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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