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记
作者: 薛松爽地图记
必须将分散在各地的孩子们全部召回故土,才能将那一张地图拼凑完整——那曾经深厚密集的白雪王国啊。
一些孩子早已远走他乡。他们的思念,被拾人一只密封的黑色口袋。一个追梦的孩子只留下了一个名字,他的一缕乡愁,一步步,被乡音牵着,犹如孩子牵着母亲的衣角,踩着泥泞,走向树木密集之处……
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他们脊背皮肤上烙印下的一点点线条,那鲜红的地图,也早已改变了模样。在温热的土地上,他们静静地站在一起。
他们带回了一场大雪。
他们带回了一声啼哭。
象群记
诗人们都在写着同一首诗。写着皮毛,长长的鼻孔,光洁的牙齿,柱基般的腿,所有的诗汇集起来,构不成一头真正的大象。
那庞然身躯的屹立,阔大双耳的颤动,皮肤的闪电,身体的潮汐……所有的诗,都在接近的途中携带着沉默的光与阴影。
而那完整的诗,早已存在。早已带领着自己的队群神秘北上。那巨大蹄印踩出的一个大陆的图像,星座般古老而清晰。
碑记
我们为你建造一座空中的碑。是的,大地之上的,我们还无法建起。你穿了白大褂,戴上了眼镜,像一根白色蜡烛。在空中,你燃尽了。燃尽的蜡烛会继续留在空中,成为一座白色的碑——他不明白——它的碑记,关于它的词语、文字,也燃尽了,只有一股气息留在空气中。隔一段时间,我们会将它遗忘。遗忘这一座空中的碑。而空气一直支撑着它,空气将它竖直,将它的轮廓勾勒出来。我们连空气也遗忘了。而空气成为坚固的基座,将一座碑直直地在空中立起来。
肩胛记
当我到达这里,空旷的洞窟,朴拙的一截身躯,空空肩胛上的苍茫,我知道,这就是你……
等待的姿态,多像这个国度,这片苍凉的土地。它们,也都失去了一颗头颅……圆满的,含笑的……只保留了这空空的等待的身躯。
我曾经看见过这颗头颅。在夜行车上,乌篷船里,恍惚的交谈中;日光炽烈的广场,烤成黑色炭芯的人群;冬夜的寒气中,摸索着走过一道道铁轨的战栗的黑夜,细雪,如一粒粒火星,一点点飘落在蜿蜒的泛白的道路、树枝、冰封的河流……
你不是父,亦不是母。你是一块岩石,一个空身躯。一只等待的手掌,一个转过身去的背影。这么多年,我们并没有恢复,创伤没有愈合,它一点点腐烂,成为废墟,空无……
在空肩胛上,是蓝天,空气,一场场的游戏。仍有一盏头颅高悬,它需要雨滴般降落;需要一次新的出生,需要新的一声哭喊,吟哦……
蛋壳记
每天,我看到那只灰色巨鸟,在冬日光秃秃的树叉间。
巨大的身体卡在树枝间。它失去了喉咙。它在流血。
血顺着树干流入土地。
人们看不到它。看不到这每日流淌的血。
它像是歇息一下就走。但,它停了下来。光秃秃的树叉刺人脖颈、身体。成为一根根骨刺。
它在孵着一个蛋,硕大、浑圆……正在颤动。
在灰白的空气中,一枚蛋被雪后的黑色树木举起,颤动。
月亮记
跨过一道薄门槛,我们便进人月亮的空旷里。那一把椅子上,坐着母亲。
她在向下凝望?她不认得我们。不认得我们是她的儿女。她也许不是母亲,只是酷似母亲的另一个人。
我们望下去。那里,母亲摆好了桌子,在每一个方向都摆上碗,筷子。红薯稀饭冒着热气,我们低头狼吞虎咽。
那也许不是我们。只是和我们相似的一家人。他们抬头看见明亮的物体那黯淡的部分,不知道这是我们聚在一起,端着我们的碗。
母亲不认得我们,她只独自吃着自己面前那份食物。然后,起身,收拾我们放下的碗筷,留下一张干净的桌子。
卵石记
或许真的有一枚卵。打开,跳出野鸭、灰雀;抑或巨嘴的恐龙,它见风成长,扫荡动植物,在大地踏出伤疤。
或许是一颗胆。苦胆。让人类颤抖的苦。抑或压扁的月亮,埋人黑泥,埋人柴灰,被一个孩子的手掌,捧出来。
其实是一颗心。鸟,兽,人。长颈鹿的心悬于高处?麒麟是否有心?它的心是六角形的吗?毫无疑问,它是你的遗落之心。浑圆,粗糙,无法下口。它和我们已分离了五百年。
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缩成了孩子,缩成了石头。它依然枕着蓝天,一颗叉一颗,像结石结于肉体。一个人,一个包袱。包着心,胆;包着经历的人与鸟,草与木,父与母;包着旧居,风景,凝望,坚韧;包着不绝的回忆和一场场鹅毛飞雪。
雪山记
已经十几个年头了。
老夫妇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他们每日在家忙上忙下,偶尔外出散步,又很快回来,叮叮当当,将碗碟弄出声响。
他们在养育一个小小的孩子。孩子在狭窄的室内不停地奔跑,将光亮带向各个角落,将陈年的事物照亮。小脚掌如雨点昼夜不停地落下。老妇的胸前时常会濡湿、胀大。
每隔一段时间,孩子会重复一句含混的短语。他的语言能力迟钝,十几年了,仍然不能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而老夫妇能从任何一个词语中听出他所表达的含义。是的,他只用一个词便能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老夫妇讲给他的那些神话、传说,都成为他的一个个不同长短的语气词。他仿佛怀揣了一本单薄的词典。
最近,老夫妇开始忙活,购买水壶、旅行袋、帐篷,准备出一趟远门,孩子需要看到真正的雪山,看到那灰色空气中浮起的洁白、凛冽的线条,那永远擦不掉的白。
借助一座雪山,孩子才能在他们老去之前真正长大,将那一整本的词典说出来。
孤鸟记
有一只鸟一直悬浮在空中。它未出现于任何典籍或语言之中,喑哑的灰蓝也无法用颜料描出。
有人听到它的叫声,类似登楼者的喟叹,或哀悼人的默泣。有孩子捡到它的羽毛,已与冬鸦没什么两样。
一个人在梦中看到,逝去的母亲头顶,翱翔着这只鸟。
一个人在深夜,将书籍撕成碎片,冲进下水道。一个人在皮肤上刺字。一个人独自去野外,朝深潭投下一块石头,石头的坠落,如同飞翔。
一个人建起一座房屋,一生用小刀刻下一扇扇窗户。
一个人看见一只坛子,自旷野隆起,光秃秃,无树无草,火山岩般赤裸。
那只鸟独自飞过。不饮不食。没一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