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或不系之舟

作者: 薛菲

1 时光从夏天开始。高原上,夏天只有夏至一天,在青稞地或者即将开放的油菜花田。这一日饱满,美好喷薄欲出。

日出,我已在母腹目睹。日落,将延续到多年以后。

洮河的小支流清澈,连续几天的雨水,使它充盈着银铃般的声音。

母亲踩着石块,美丽的手工布鞋跳过一条河。

无法挪动的蓝天下,我阅读短暂,它有饱含的长久。

远离喧嚣。不舍昼夜,向宿命疾行的洮河畔,聆听鸟鸣,嗅闻松香。

2 幻觉的土地,奇迹是周身沐浴太阳之时,是此刻。

第一堂课即面对神圣。

静默,啃草,很少移动的牛羊,能将重复的路途行走一整日。

它们,一路回味青草,吞下温热口水。

黄昏时分,在小河边,饮下梦的清凉。

奇迹即真实。风和日烈下的小石子,拥有泥沙与清泉两个家。

要过一些年,这感觉才会落到生命里。

黄昏时分,黑夜来临前的静谧,在土路上,无数蝌蚪幻化的青蛙,用同一种小小的思维蹦跳。

我出生的地方并非属于我,庞大与陌生来临前,它只存在于幻觉。

无穷的支持者,从山野到炊烟。记忆不泯,万物静默。

3 手艺祖辈相传,木匠、泥瓦匠、银匠,我自小熟知他们统一的动作。

当油漆匠刷好木柜,外乡人的走路姿势,让我从浓烈油漆中察觉陌生。

非颂歌的颂歌。泥路上的车辙,铲粪老人,风化新的生育与成长。

月亮和太阳环绕,一座村庄被白杨树消化,吸纳为年轮。

我曾悉心研究,在一日将逝中,视线离开书页。

我曾以阅读和讷言藐视时间。我也是祖传的手艺人,将一卷残篇认知为完整。

4 另一部分,长眠于草甸的姓名枯荣于茫茫。不回避,也不提示,他们存在的气息,让夕阳也依靠过来,一日日,倾斜坟丘的视角。

他们随流水,输送一部分旧日子,又以难以知晓的感性,系住不系之舟。

牧羊结束的一天,经过荒寂之地,叙事不中断,骨头的温度维持着磷火之光。有惧意,就有尊崇,在冷寂火光中心有响动,有着落。

5 时间被信任,信任生长出石头,灌木,酸刺。

容留着金黄与酸涩,风一遍遍吹拂,叶落,花开。

一年年没有尽头的日子,时间目睹一个人发白的背影,和来来去去的一生。

土墙、土巷,夕阳将余晖灌入夜的瓶子,像萤火虫,供灵魂照明。

6 不系之舟,高原明亮,空气中,蓝色的门扉,一扇扇打开。

不系之舟,在所有山的顶部,在所有云雾的深处,裸露灵魂饱满的青稞粒。

歌声曾让你我相识。歌声曾系住灵魂的小舟。

每天,铁线莲盛开的七月,水一样的空气里,野花的谚语被验证。

——我们放在空气里的不系之舟。

7 云伸手可触,绿草清洁,河流淹没姓名。

这是休憩的时刻,帐篷如同雨后蘑菇,冒出头来。人们要把夏天灌入心肺,才肯罢休。

劳作暂告一段落,青稞自己生长,牛羊放在草原上,只管低头啃食。

不要在这样的夏天回乡,沿途都是回忆,不是风景。

但拒绝无效。这一刻,游子在油菜花田中央,赞美着黄金时代。

8 由此,将打量换作欣喜。在一棵接着一棵的啃食中,远离家乡。

在一棵接着一棵的清香中靠近故乡。

犹疑持续了几秒,仅仅当作羞赧的见面礼。

我在强烈的日光照耀下,退后,再次仰视天空,谁的大地和泥土,属于生长与生命?

9 七月大概没有什么花,值得注目。七月上升,八月下降。

洮河上游,村庄寂静。

万物拖着身影,矗立,或者行走,静止的河流、群山、草甸,像台阶,上升着高原。

蓝天下来,云彩上去,空气中,干爽的沙子,阻碍着我预备好的呼吸。然而,丰收即将来临。

10 炊烟,毕竟比天然气蓝色的火苗呛人。

炊烟,一直升至云中。

村庄作为根源,保存星火点点。

炊烟唤来星空,作为梦境。

我在梦中,脸挨着金属的凉硬,像冬天。

七月是另外的梦。

偏离星空,近似大地。

11 体会不深,认识不到的事物,把它们挪到纸上,很难。

有一年立春,三叔从我家挪走一株紫牡丹,胚芽,这是嗜花草如命的他,第三次装作不经意间,小心翼翼的举动。

事物在原地的长势最好。记忆刻骨铭心,就让它们在记忆里生长,开花,葳蕤。

无需分蘖,在纸上变得孱弱。

12 有几次,我试着写下母亲,写儿时与她相依为命。正面,背影,侧身,沉默,笑容,都清晰可见,我试着写。

穿过久远年代,涌出滚烫泪水。

是什么让人悲伤?每一次,她出现时,安静,忙碌,忍耐,温暖,像一片青稞地,成熟时,远观分外好看,近看皆是锋芒和不屈。

13 家乡有大片梯田,大片山坡,大片草场,前一种让母亲交付出大于时间的生命,后两种是我,和我的童年。

母亲终年劳作。我在山坡上,迎风奔跑,累了,就趴在那里睡觉,山坡上的青草柔软、清香、光滑,像母亲生育过三姊妹的肚皮。

我像牧羊人,看管不存在的羊群。

有时,我看山下两条小河水,静止般流动,河畔那么多马,牛,羊,其中有一头是我们家的。

牧羊的四叔,生活自由、惬意。他黝黑的脸,像一汪泉水,在阳光下的闪烁,让我长久凝视。

14 有时母亲喊我几声,有时我四下寻觅,在眼花缭乱的田野里,哪一个背影是母亲?

世界像一只船,在太阳下运行。

时间的水沉静,温暖,我是牧羊人,却无所事事,像一缕风,轻得没有重量,轻得不需要船载重。母亲,像江南水乡的女子,摇橹的手分外有力。

15 过土门关,沿途都是清秀松林和山丘,在卓尼县一处新建的观景台,我们下车,拾级而上。

台阶并不高,但由于地势高,看起来,群山在层层后退。

烟岚笼罩,无法看清是否有城镇乡村,有些怀疑这里面是否真的有人,在生存,在婚丧嫁娶,在繁衍后代,在死去。

蚌壳紧闭,无从探悉。

16 有些怀疑出生和长大的世界,那天空,那云朵,那泥土,是否是大人嘴里的神话?

离开多年,什么在闭合?什么在敞开?

面对高原,我空有怀乡之情,唯有黄河,白龙江,大夏河,洮河,折叠死生,带着秘密流淌而去。

17 写一点就消失一点。故乡消失,在以游子的命名中。

曾经以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时间的黑板上,卸下远游的焦虑。

18 没有时间走更远。开满野菊、蒲公英、铁线莲的山坡与溪地,眼前的金盏花、幸福花、马鞭草,梦一般陌生而丰盛。

西晋时期的牛头城被花海淹没,那些年的声音一闪而过。走丢的孩子呼唤“阿妈”,母亲喊“卓玛”,花海不认识谁,包括我,时间的幻术,不由犹疑而戒备。

又怕不够勇敢,错失故乡。

19 一朵粉白的花,像我们离开。

继鸟儿之后,父母养育的孩子那般新鲜美好,几天后,花瓣凋谢,坠地的两三瓣,很干净。

花,鸟,它们都有翅膀,跟我们兄妹三人一样,有的飞向东,有的飞向西,有的直接坠人本质。

20 那时枯燥,比如路旁雏菊没完没了地开放,蝴蝶飞去又从土路绕回来,天空挂了永久执照一般,蓝得要命。

阴天会有激动的雨水,从上游村庄流下,一只深绿色胶鞋随着水波起伏。凉意弥漫,黄色水流,是多少个黄昏的堆积?

直到牛羊回家,牧人淋湿的雨披在烤火,夜色降临声渐息。

21 夜里,雷在天空轰鸣,靠近普通话,读名著,临睡前,它们平静得如同洪水远去,淤泥细腻。

我拥有过完整的孤独。

称之为快乐的时光,对风景不敏感,对“故乡”这个词语不敏感,而长吁短叹仅限于父母夜深翻身时的几声。

和小黄牛一起放养,青草中,满足于低头,或抬起头,被烈日灼伤。

有这种痕迹,或者叫有高原红的人,褪去,需要很多年,变得苍白,平淡,握紧现实的绳索,自己缚紧。

天生野性如痛苦深勒。敏感,仿佛一头惦念山林的幼兽。

22 然而,牧羊人的身份,使我活在高原茂盛的青草中。

虽然未曾放过羊,连相似的云朵也未曾拥有,然而,回忆让我自在。

时间如同羊群,被故乡的青草养育。

不系之舟,或牧羊人,一种哑然于行动的失范行为,却是存于语言范畴的永恒敬意。

不外乎天性,时间无法抹去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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