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棵柿子树下

作者: 风荷

风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人选首届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作品刊发于国内外各级各类刊物,人选多种诗歌年选。著有《临水照花》《城里的月光》《恣意》《左肩上的月亮》等多部诗文集。现居浙江余姚。

记忆里的悬铃木

悬铃木,在身上做着减法。

当越来越多的,宽大得手掌一样的叶子,飘飞离去,悬铃木就露出了它俊朗的枝条。

像一个人脱下衣服,可见健美的骨骼。

树上挂满了果球,像小小的悬铃。仿佛你轻轻吆喝一声,满树的“铃铛”便会在风中“叮当”作响。

“来自古老的隐喻,还是新鲜的祈祷,某种神秘的语言,亦或记忆,正伸出它忠诚的舌头。一只鸟飞来,像是信使。”你的脑海里冒出诗意。

悬铃木,在街的两旁,高大的枝条在头顶的空旷里,伸展,相交。沉默如老者,在等候一场雪,还是途经身边的画家?

而你更记得它们青春的模样,更愿意叫它们“法国梧桐”。

浪漫的称呼。两排行道树长长的。

春风里,单车快速驶过,那少年摇摆身子,被风鼓起的白衬衫充满迷人的气息。

而今,只剩一只只毛绒绒的“铃铛”。

删繁就简,一棵树已悟透。

冬日乌桕

张开翅膀,两只灰喜鹊飞来。

我的目光,也落到冬天的屋角,灰砖映衬小小天地。

青绿的日子,斑斓的轰鸣,已成为过去。

现在的光景,是抬眼的闲适、自足。天空下,视野内,高大的乌桕,是朗畅而温暖的版画。

乌桕,伸出黝黑的枝干,清冷,密集,苍苍千尺。

乌桕,怀里倒扣着墨团似的鸟巢,紧捂住风声。

你的身边,是不是坐着一位怀旧的诗人——她眉眼明媚,正写道:“只要你指尖一触碰,我就如鲜花盛开。”

乌桕,白色的籽粒,似梅朵初绽,小星星般点缀在枝梢。

乌桕,凝寒的枯枝迎合冬天的月色。生命的核心,奏响小提琴般的乐音。

我把恍惚的目光收回,在灰喜鹊的叫声里,赶紧挽住那吹拂而来的尘世的风,和风里的诗情。

最后的马褂木叶

等喧嚣过去。甚至可以是葱茏的青绿。

不再矜持,它是放松的,内心有雪山、草原、冰川、湖泊。它以高贵的姿势,与身旁枝头的树叶,组成一个家,或者王国。

它们是一生一世的兄弟,或姐妹,更多的,依然是自己,独立的个体,带着活着的淡淡喜欢。

有个女子,抬眼看见了它们,她是诗人,是未来的哲学家,或者,现在就是。她留下了它们冬天里的身影,用眼睛,用心。

它们也看见了她,一个背着行囊,敢说爱,说真话的人。她正在返乡的途中,她落落大方,它们看不见她的隐疾和暗伤,也无需看见。纵使心照不宣,灵魂短暂地对视同样意味深长。

叽叽喳喳的花喜鹊飞来,又飞走了。只剩马褂木叶,枯黄,斑驳。风霜令它们清醒,蓄足了力,它们在枝头安生,努力保持平衡。飘摇的样子,只留给黑夜。

像那个从旷野深处走来的人,坚定地做回自己。

金黄的无患子

路过临溪路,两排金黄的无患子树映人眼帘,心底便隆起明亮的忧伤。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此刻则是恍惚与隐忍。

蝉已不知去向,蟋蟀停止歌唱。远处,水面如镜,一两个钓者在河边稳坐如禅。近处,黄叶铺地,无声闪耀,它们依偎大地,像婴儿依偎母亲。忽而,一枚黄叶打破宁静,带着自己旋转而下,似乎能听见又细又碎的呼吸。

一曲最后的红尘之舞,递给你的心颤,胜过惊心动魄的飞瀑。

“时间是鸟巢,藏在树权,雨水和风都是过客,一生很长,也很短。”像月光,或言辞掉落在地。一条延展的路把金黄的无患子树分开,露出时间的裂缝,或往昔的脸。路上似有金黄的马蹄,无声响彻,旷远而持久。

莫非是一种慰藉,或启示?在路边的旧木台阶上,你坐下,任思绪如落叶铺展。

晃动的内心里,细小的孤独升腾,弥漫整个冬天。

留得枯荷听雨声

池水冰冻,大雪纷飞,成群的麻雀飞远。

一株枯荷依然挺立在隆冬。守着疲惫、破败与残缺。曾经的绿绸与荷箭,曾经的青涩与绯红,绰约风姿都留在雨打风吹里。

衣衫褴褛,腰杆干瘪,却也终有了云水心。生命是易碎品,但只要不死,它就是完整的。像暮色里的灯盏,深邃夜空的寒星。

谁人识岁残,枯荷伴寂寥。枯荷,以衰败的姿态铺展盛大的水墨写意。

莲朵,凄美的蝶化。有人看见的是落寞、凄恻与悲凉;有人看见的是孤独、幻灭与虚无:有人看见的则是从容、倔强与坚韧,在寂静的湖面,在呜呜作响的萧瑟里。

枯荷,挺着铮铮傲骨。

“我们必须深怀谦卑,看到宁静之美。”想起毛姆所言。饱经沧桑的枯荷宛如深沉的古曲。默默地,水底下的藕开出九孔。

涅槃,重生。待明年,又是一池姹紫嫣红。

芦花,飞雪

路边,水岸。一丛丛芦苇,扬着白花。身影柔弱,呜呜作响的西风拍打着它们。

“别跟我谈论枯萎,或消亡。我还没跟一场大雪有过真正的较量。”明显地,一株白头的芦苇,无畏冷飕飕的刀剑。

蒹葭苍苍,在水一方,都留在了曾经的美好。此刻,芦苇和芦苇相拥,命定的轨迹,寂静的盛宴,依然有蓬勃的热望。

“只有经过寒冬的人才会有斩钉截铁的口吻,才会把尖叫一再压低。”跟在它们身后的野菊,像伴娘,发髻是新的,绣花鞋是新的,美也是新的。这些,我在诗里都写过。

此刻,站在桥的一头看去,正好在溪流的镜子里,看到了它们。恍惚中,好像一下看到了自己如花的春天和孤傲的暮年。

寒风的长尾巴,扫过我的身子。

芦花,在风里送来它的舞步,它从不隐姓埋名。

它有一颗清欢和接纳之心。

火红的滕蔓

如何找到一枚词,与你的身姿匹配?光从上到下流转。一条大河在你的身体里奔涌,毫不畏惧命运的悬崖。

这一生,你日夜不歇,把自己向上送,以绚烂,以祈祷。每一个眼眸,都生机勃勃,像深秋的野火,细细地喘息,倔强攀升。

欣喜的帷幕正在拉开,像阒静的天空酝酿细雪。

如何找到一枚词,与你的气度匹配?生命的音符在你的关隘奏响,回眸处的雾岚和雷声,矜持和保守,跌宕在漩涡。

待芦花飘尽,语言的枝叶瘦成寂寥。阑珊处,你踩着斑驳的岩石,用嶙峋的笑容。点亮孤寂的人间册页。

红杉林

童话一样,深秋的湖泊宝石般地镶嵌在群山中间。

湖水如绿绸铺开,一片红杉林点缀在岸边。

那一树树的红,像是火把,跃上林梢,就在故乡,固执地守望天空。如火燃烧,又波澜不惊。

红杉林是湖之装饰,更是湖之魂魄。

远望红杉林,油画一样。鸟儿的合唱把一颗颠簸的心抚慰。

这里,大地明亮,游人众多,偶尔也有牛羊在林间草地上啃草,它们是温顺的,是愉悦的。几只鹭鸟,在湖面,时而滑翔,时而跳起芭蕾,如水之精灵,闪着光泽。

“未来不再是一阵慌乱,沿着干净的流水可以抵达。狂野的丰盈,在画布上,宁静早把风暴掩盖。”走进红杉林,像走进温暖的深处,不再有陡峭与曲折。

活着的红杉林,捧出隐秘的语言。发光,让灵魂如同这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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