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阅读
作者: 张静张静 江苏邳州人。作品见于《诗刊》《星星》《散文诗》《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作品》《天涯》《海外文摘》《延安文学》《中国诗人》等刊物。有诗作人选多种选本。
青砖
因为软弱,这些粘土被那些操纵命运的手,送进窑炉中煅烧,被火焰淬炼成型。
在疼痛的鞭策下,它们慢慢长出肉身,长出棱角,长出经得住时间推敲的骨头。
一场巨大的煎熬,造就了青砖不死的名和姓。
即使经历几百年的风雨和摧毁,它们仍守住古老的秘密,对谁都不言及脱胎换骨时贯穿生命的孤独与痛。
但一杆冷暖自知的瘦笔知道它们经历了什么,为虚弱的尘世承受了什么,留住了什么。
这是它们的信仰,也是穿过枪林弹雨活下来的意义。
多少鲜花和谎言都败在了它们的墙根。多少自命非凡的文字,都低下了狂妄的头颅。
一生的阅读
流水中有船桨,青山,灯火,瘦削的垂柳。
有圆缺,聚散,离别,荣枯。
有不期而遇的缘分,也有失之交臂的人生。
我用几十年的光阴,阅读流水这部浩瀚的典籍。
每一朵浪花都是对应一颗汉字,每一次回声都是意味深长的忠告。
我挥霍那么多时间,来读这永远也读不完的训诫。
我的渊薮,我的沉浮,我的成败。
我患得患失的荣辱,我悲愤交加的悔恨。
都被浪尖一笔一划镌刻其中,当流水带走落花和苦痛,我仍站在生死的堤岸,看潮起潮落。
窑湾古镇
要避世,就挑这古典小镇,这喧嚣和怆然都抵达不到的地方。
要隐居,就跟滚滚红尘,以及高速奔波的爱和苦一刀两断。
世间俗物一律不带,摆脱金银、名利、职称、证书的瓜葛与纠缠,摆脱那些不值一哂的小欢喜,小幸福。
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忘了朝代,荣辱,成败,得失。
晨钟暮鼓,粗茶淡饭,世间再无坏消息传来。
流水是一日,落花是一日,听戏又是一日。
弄巷中熄了又亮的烟火,把祖传的日子打理得古香古色。
碉楼
忍住霜刃之痛的碉楼,用砖石和榫卯里的虚和盈,建造旷绝一世的力学与美。
要一步一步铺垫胆魄、格局、义气、胸襟、器量,才能攀临一座楼的高处。
再一步,就接近诗词中的那轮圆月了,它凭借自身光芒廓清了这片天地。
白天小桥流水的人间,此时露出镀银的根和魂。
这古镇,这街衢,这教堂,这牌坊,这香气曲折的桂树。
要读多少个来回,才能一口气读完?
哪也不去了,今晚就投宿附近的客栈,为古镇守一次夜,在雕花的木窗下,蘸着后半夜的宁静,学习古人用圆熟的技艺,把一地月光在纸上提炼成诗。
白鹭
暮色中缩成一团的白鹭,如封蜡的药丸。
经历苦寒岁月的古镇,依靠它来治疗积攒多年的旧疾,拔出体内的疼痛。
这副祖传的药丸,运河养着它,大野养着它,落日养着它,码头养着它,一支枯笔养着它。
现在,轮到我来写一写它了。轮到我来演奏悲伤的那一章了。轮到我吞服这苦和痛秘制的药丸了。
这几年,我对“白鹭”一词极其热爱。
病态的人世,加速磨损的肉身,漏洞百出的灵魂,它都可以医治,调理,疗养。
低唱
教堂,长街,宅院,会馆,作坊,商行,货栈,典当,在均摊古镇绿豆烧般微醺的午后。
此刻,酒旗是激荡的,湖水是激荡的,词语是激荡的。
此刻,一旦有什么从喉咙涌出,一千年的流逝是我,一秒钟的静止也是我。
屋脊上的鸦雀是,抱住树瘤之痛的槐树也是。
废弃的老井是,生满红锈的戒尺也是。
它们把我带到这里,把我变成它们的一部分,时间的一部分,一首未竞之作永不到来的一部分。
六保塔
我看见六保塔拖着墨色淋漓的影子在湖心游移。
就从它倒钩的檐角开始造句吧,从雕龙画凤的廊柱,直到塔基,直到中年语境的词根。
一些看似坚固的东西,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在松动,瓦解,离散。
但作为一名观察者,我知道:
哪里有钉子,哪里有榫卯。
哪里有浮生,哪里有暗香。
哪里有抱憾终身的锈锁,哪里有视而不见的盲眼。
我得写下它们,写下贯穿其中的虚和实,写下这些深深拒绝又纠缠不休的事物。
这里的人间
沿着运河大道,穿越蓊郁的行道树,驱车三十分钟,就来到一个心仪的地方:窑湾古镇。
这是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
这是一个可以终老,与茅草一起白头的地方。
这是一个听一场戏,就把所有眼泪都用完的地方。
现实的避难所,诗歌的世外桃源,梦的后花园。
这里的砖瓦,亭阁,楼台,廊棚,飞檐,博物馆,烧酒坊,甜油店,桂花糕,于我皆是精神的抚慰剂,躁动不安的情绪甫一经过它们的安抚,即刻变得宁静,自然。
漫步其中,就是走在一条通往自我的路上。
这些年被世事、羁绊牵走的心魂,慢慢通过古老的事物,返回到身上,返回到生命里。
直到肺腑吸足了古镇的气息,衣衫吸足了凉凉的薄暮色,才起身回城。
慢时光
黎明打开藤蔓披挂露珠的庭院。
暮晚合拢桑麻弥香的家门。
出门打渔的夫妻,载满阳光消失在湖中,夜幕时分,带回竹篓里欢快的鱼群和幸福。
日出日落是一天,潮涨潮落又是一天。
稼穑田畴,渔船码头,躬耕的身影谦卑地打捞取之不尽的爱与希望。季节里有预期的收获,也有未知的惊喜。
生死于斯的草木与人,一生都活在清风朗朗的恩泽中。
炊烟升腾,余烬沉积。
朴素的一日三餐,就能把渴望的胃肠犒劳得熨熨帖帖。端一碗醇烈的绿豆烧给千年古镇舒筋活血,吃一片绵软的云片糕给古老的光阴祛除疲倦。
灌木与花朵簇拥的道路,通过去,也通未来。
因此,尘世的齿轮到了这里一再减速。
相聚,离别,悲欢,乃至盛开和凋零,也都放慢了节奏。
诗歌中的小镇古香古色,文字中的人们返璞归真。
又见古镇
流水的古镇,古镇的流水。
事物以古镇的形式永存,又以流水的形态永逝。
立于万古愁的桥头,目睹抽疼时光的柳条,风中摇曳出一千种风情,一万种可能。
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是非荣辱、一身旧债,就到这里来。
吹尽胸中纠缠的块垒,吹散眼中浑浊的云翳,就到这里来。
通过个体的幸福,窥探一代人集体的幸福,也到这里来。
古镇与古镇滋养的光阴。流水与流水歌颂的人间。
它们因淡泊,而宁静,而无争。
反复涌现的你因放下,而澄澈,而心无挂碍。像得道的鸟鸣,甘愿用一生的飞翔,盘旋在一座庙宇虚无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