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的池边
作者: 望秦望秦 本名周奎。80后,浙江嵊州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星星》《散文诗》《野草》等刊物。
山野一天
一
你喜欢落寞之美,喜欢风穿过林子的动荡和不安。
野性是一整个冬天蛰伏下来的欲望,蕨类植物卷曲着叶片,沉默得像一个失语的人,在黄昏到来之前,它们终于赶上了一阵水声。
冷冽的阳光照在山坡,没有人取回那些碎银子,山野安静。
一场植物和孤独的交锋,将我击落在曲折的山道上,御风而行的水声铺在暮色里。
二
水,在石头和光阴的缝隙里流淌。它们是大山的连襟,是一阵风的巢穴。
想起水边的栀子和青苔,朴素的香气和极简的色彩,低到只拥有一片水波里的天空与流云。
岩石往往比涟漪更柔软,在静默的午后,不发一言。
你拨开水草下面的梦境,我听见一些隐约的声音,寂静在破碎中重新诞生。水从你指尖滴落,连同一片山色,在记忆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秋水那么浅。而你心事重重地在水里寻找自己的影子。
三
一个安静的午后流淌着音乐和山风。
竹枝微微压低了水声,一条石径穿过了自身的阴影,从时间的源头缓缓而来。
落叶堆积在我们遗忘的岁月里,厚厚的一层都是曾经的三月和春暖花开,月光在上面晃荡着,像一个久远的传说。
这时候,我感觉到一层水流覆盖着我们,如同多年前的月光一样,流过每一个打开的毛孔。水流里的隐秘向我们敞开,一枚孵化经年的卵石在你手中传出了轻微的悸动。
你看水流里的天空,云层和暮色开始融合,大地干净得像一张婚床。
四
有那么一刻,流淌中的溪水带走了白云和鸟鸣,水底淤积的往事也开始混浊。几根树枝深人天空,飞鸟留下的震颤还在水里继续,而羽毛已经搬到了更远的枝头。
那里,有风在筑巢,月光在印刷着思念。
所有人间之物包裹在花瓣里,绽放,或者凋零,都在上天一念之间,唯有暗香浮动在每一个夜晚,无关信仰和命运。
我看见,你的长裙开出了另一种花,随着你的呼吸,它们渐渐有了水汽和色彩,一种来自灵魂的声音将我困扰。
山色澄明。在你指尖燃烧的香烟散发出一缕幽微的光。
几丛竹子在水边垂下暮色,一个等待中的身影很快就跨到了对岸。
五
你惊讶于远处的山峰,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了村庄与河流。
巨大的河谷静默着,炊烟还没飘到顶端就已经散去,生活微小而安谧。暮色降临在杨梅山村,在茶园和竹林之间,我们拥有了片刻的安宁,只听到从心里传出的声音,轻微中带着悸动,渴望中带着犹疑,你的嘲笑是有道理的。
一阵风让山道更加悠远。
晚归的人,披一身暮色,内心的铁器已经融化,只有一种宁静游弋在脚步声里。留在你裙子上的种子是否梦见了花开,梦见了流水声声,一片潺潺流淌的月光?
这一日,我究竟让多少山野之心,有了皈依的渴望,让多少林间之影,散去,又重新聚拢。
雨夜轶事
今天一直在下雨,十九峰下的音乐会是你泪眼婆娑的美,冷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方圆十里,都是你遗落的城池。
缩在烟灰里的光,曾照亮你短暂的失神,几个音符在你睫毛上跳跃。雨水顺着脸颊落人一道恍惚的光芒里,你任凭一种声嘶力竭的疼痛汇人此刻的夜雨,一滴滴切割远方和梦想。
草坪保持着缄默,一滴滴湿漉漉的光在草叶上滚动着,你并不知道草根与虫豸的密语,不知道万物皆有音符。
当我们迷失在一场夜雨里,那就必定有另一场雨正在路上。
你发来几个模糊的视频,现场,像一张有些消磁了的唱片,除了灯光是新的,一切都已陈旧不堪。
溪流沿着河谷走到远处,木桥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感觉还留在原地,等待着有人突然从对岸来到此刻。
穿越荒芜
冷雨暂存在冬夜,灯火的灰烬里还有谁在穿越荒芜?无声的路途渐次展开。一首单曲循环的老歌,渐渐洇湿了此刻的寂静。
我想象着你在回家路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将苦闷像烟灰一样掸落,一些人和事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中,如同余烟散尽。
这个冬天薄且寂静,比村口的灯光更容易破碎。散落一地的光斑,被风轻轻扫除。
夜雨继续落下来。
你说,你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感觉不到这个夜里还有温暖的巢穴,只有无尽的寒冷和空虚,你仿佛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深渊。
现在,城市不再漆黑一团,昏黄或灰暗的巷子里,寒冷关闭了所有的窗户,一点微弱的光从缝隙里透出来。
看不清远处,也看不清荒芜的心野之外,还有什么正在蔓延。
平静的夜色下面,不停涌动的暗流正在穿过我,我不动声色地坐在黑夜深处,等待一场花事结出果实。
短歌行
在逝去的过程中,我把黄昏放置在一对翅膀上。之于一条河流,一座石桥,它们并不需要一个救赎的机会。
只有我们,被困于无数迷乱中的一瞥。
看不见自身之外的天空与荒原,艾略特说,四月是个残忍的月份,那些将开未开的花,那些将落未落的雨,那些流逝中坚守的孤岛。
暮色覆盖着田野。我听到一阵似有似无的水声,像一股穿过耳膜的清流,打开了内心尘封很久的往事。
有杂音,硌着柔软的记忆,水继续涌上来,将整个四月润透。
江南总是充满了水灵灵的夜晚,流淌的风和缠绵的雨。我们再一次经过夜雨下的小城,古桥,长廊,灯笼,紧闭的台门和湿漉漉的石板路,一条没有尽头的老街。
踏雨归去。
一个淋湿的梦在反复醒来的夜里已经完成。
不断向深处走去
不断向深处走去。
沿途有粗糙岩壁,长着青苔和菌类,它们对灯光保持着警惕地反射,不将边缘扩展到与泥土接壤的部位。
一种隐秘的因果,在一个又一个脚印之间,画下未知的符号,随古老星空沉降在这里的尘埃,逐渐归于寂静。
不断向深处走去。
巨大的孤独,使我对自己的存在,时间的存在,宇宙的存在,产生怀疑。是什么塑造了这样一个我,与泥土的距离横跨爱和恨,与林间的风、山间的泉又隔着生和死?唯有水中的波光与黑暗纠缠,诞生出神圣的仪式。
若非记忆在不断还原过往的日月星辰,我们不会得知生命之花一直开在风雨里,摇曳着微凉的脸庞,苍白,倔强。
我痴迷于阴沉冬日,突然绽放的一缕柔和光芒,落在屋顶上,又倏然飞走。
我从未见过如此轻盈而美丽的羽毛。
乌云渐渐融化,越来越多的窟窿浮现在冬日的原野上,村庄边缘是陆续风化的庄稼,重新化为泥土的亲人已彻底失去了踪迹。只有我,还在寻找中给自己定义。
再过一会儿,暮色就要降临了。
依稀灯火里,再也找不见熟悉的村庄,竹林间的道路被荒芜所淹没,没有人提灯而来。
有些窗户再也没有打开,慢慢湮灭在永无止境的等待中。
颓圮残墙,重归原初的懵懂。
——不断向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