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学符号重释中情感代码的意义及其限度
作者: 张艳庭经典总是具有巨大的阐释空间,时代的变迁和文化的变动,总是会引起人们对经典重新阐释的冲动。耿永红的《课文的倒影》就是通过散文诗的方式对文学经典的一次阐释行动。对人选语文教材的经典文学作品的阐释与再阐释,与作者的教师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也是与作者的教学实践联系在一起的。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作者注重对这些文学符号情感代码的激活与阐释,通过丰富的意象让读者产生共情,而这是语文教学同时也是人文教化的重要一步。从文学符号学角度,可以说情感代码是这一经典文学符号重塑中的主代码。而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角度来考察,则可以看出其知识审美化的倾向。
在《孔乙己的长衫》中,作者一开始便书写了一种观看与被观看的关系,将观看者身份以观众之名明晰化,也放大化,使这些观众也成为被读者所观看的对象。这种身份的转换正是鲁迅对“看”的处理方式,而“看客”也是鲁迅文学创作的重要关键词。作者在开篇便点出这一点,也可以看作是对鲁迅主题的延伸和承继。但这章散文诗在情感结构上却是非鲁迅式的。如果说鲁迅小说的情感结构是一种启蒙式的情感结构,那么耿永红的散文诗则不同。在这章散文诗中,启蒙者与被启蒙者身份界限、社会阶层的差异等都变得模糊,作者和人物以及读者之间的联接更多是一种情感式的联接。
所以,作者让孔乙己直接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而不像鲁迅在小说中用重重视角进行遮蔽。人物与读者距离的缩小,也能让读者对人物产生更多的移情。视角的转换也带来了语境的转换。散文诗中写到孔乙己上伸的手势“打捞到犬吠与蛙鸣”,就将经典文学形象移置到另一个语境,即一种日常生活的语境。这是一种可以容纳多元意义符号的语境。与启蒙语境不同,日常生活是一种祛魅化的语境,同时也是一种泛审美化的语境。在这样一种语境中,作者表达的更多是对穿长衫之人的同情、怜悯,而对于“长衫”这一文化符号所含蕴的意义有所悬搁。作者说长衫“化为溪边的波浪,炉上的灰烟,空中的云絮”所带来的是一种忧伤的情感,也使这种情感泛出审美的光泽。而对于“长衫”这一文化符号,作者只是说其故事一直在被书写,但作者本人并未给予定性。这就保证了其符号意义的敞开性,也将意义评价的权力交给了读者,或者说是未来的读者。这样一种文化态度,是一种更具时代色彩的自由开放的态度。
在情感代码成为主代码的经典文学符号重释中,“小萝卜头”也从其所在的具体历史环境和空间环境中,抽象成一个纯粹的儿童的象征。经过了这样的抽象之后,作者又用更多的审美符号为其赋魅。经过了这样的赋魅之后,“小萝卜头”既是拥有着无限可能的,也可能是无处不在的。这种赋魅将与儿童的纯洁、天真等品质相关的美学修辞符号,都加诸于“小萝卜头”这样曾经拥有固定内涵的文学符码之上。在当下消费主义的语境中,关于纯洁与童真的修辞也在不断地扩展。“白狐卧于花丛”这样的美学符号,也被置于这样的赋魅之中。曾经童话中只拥有狡猾品格的狐狸,在现代影视符号体系之中,因为其颜色也拥有了纯洁之义。这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修辞符码的混乱。但符号意义的混乱正是日常生活审美化时代的常态。波德里亚所说的拟象即是消费社会或后现代社会中典型的景观。
这样不断地抽象与具象,或者不断地还原与赋魅之后,“小萝卜头”最终被还原为“纯粹的儿童”。对于纯粹的儿童,所有的颂词都不会显得过分。对固有思想内涵的文学符号进行这样的审美化处理,是在日常生活审美化大背景下,对这些符号的美学激活,让它们重新流通于文学审美市场,也有助于更多的人因为情感的共鸣而产生更多的思考。
在散文诗《小伙伴闰土》中,诗人使用了同样的写作策略:首先是一种抽象,将《故乡》中的人物抽离开一种启蒙的语境,用一种当代日常生活的语境来重塑闰土形象。这种抽象进一步抽走了社会和历史的语境,闰土也成为童年友谊的象征,这章散文诗的主题也由之成为了童年友谊。感性的话语可以触动年轻读者的内在体验,但抽离掉具体的社会语境及其社会思考,纯粹的个体经验表达,其意义究竟有多大,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闻一多的呐喊》也是对闻一多诗人形象的重新激活,让读者从审美的角度重新观看一个社会历史中被片面化理解的诗人形象。这样的书写,让现代人放下意识形态的固执,而从纯粹的诗的角度来理解一位诗人。为此,作者有意将自己的写作与闻一多的诗句形成互文,如“他要做溪水,清澈、明净,流过古老的土地”这样的诗句,就与闻一多的《死水》形成互文。这样的互文式书写,形成了写作策略与文学意象之间的鲜明对比。闻一多以丑陋意象入诗,是以表达对旧社会的批判,而耿永红以优美意象人诗,是表达对诗人的赞美。这是两种不同的写作策略。但闻一多对丑的意象的诗歌书写,还有一种追寻审美现代性的时代背景。这一审美现代性并不拒绝丑的意象。而在一个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时代,优美则是更为通行的符码。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审美的视觉化,视觉美感成为审美的核心。但审美的视觉化,无疑也会抹平美的深度和其历史性。
作者在对经典文学作品的散文诗化中,呈现出了较强的语言功底。在散文诗《最后一课》中,“你的语言被关押了”这样的句子形象地呈现了作者的语言意识。散文诗这一文体同样需要诗的语言意识。《最后一课》故事的重释,是最需要体现这一语言意识的。而相较于那些宏大深刻的命题,作者更加注重于个体经验,即作为故事讲述者的小弗朗士的个体经验。告别和珍惜这两种情感,可以让更多人产生共情。事实上,都德《最后一课》原文真正的主角是韩麦尔先生,小弗朗士起到的是提供叙事线索和视角的作用。在叙事学中,视角的作用之一即提供认同。都德的书写中,宏大深刻的思想通过最浅显的视角来呈现,最终完成了一种从情感认同到思想的认同。作者作为一位中学教师,将这一情感认同作了延伸。
哲学家伽达默尔认为:“在教化(Bildung)概念里最明显地使人感觉到的,乃是一种极其深刻的精神转变……他于此之中就获得一种特有的自我感。……作为这样的意识,他在自身中发现了他自己的意义……”①语文教学也是一种人文教化,同样注重情感对人的触动。人在情感触动中,和外在世界以及他人发生共鸣,同时也还会产生更多的自我认同。因此,作者看重经典文学作品所具有的情感价值,让情感成为符号重释的主代码,试图让这样的情感价值在人文教化中充分发挥,是值得肯定的。但同时也要注意这组散文诗中所反映的美学潮流问题。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潮流,消解了经典与流行之间的界限,甚至也消解了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界限。而渗透当代社会日常生活的结构与图像,同样也向文学与艺术反向渗透。这在耿永红的这组散文诗中,也有较多的表现,集中体现在知识的审美化上。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时代潮流中,作为一个散文诗写作者,是否应该有更多反思,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