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厂独立旷野

作者: 王万胜

为电厂选址

这片旷野远离人间,身世已经无从考证。四面八方的风,将它的孤独反复刷新。

初来乍到的我们,很快就被草丛包围。草本柔弱,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在此地,它们身材壮实、脾气火爆,容不得他人靠近。

数不清的草,举着绿得发亮的锋刃,肆意摧残我们的肌肤。在这片尚无人类入驻的旷野,任何来访者,都是草的磨刀石。

甚至有一次,我们看到一只被风裹挟而来的草蝉,误打误撞地碰到草尖上,稀里糊涂了结了自己的一生。一只堂堂正正的食草动物,竟然死在了自己的食物身上,没什么道理可讲。

几个月后,我们的工程车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一众荒草把手伸进车轮,试图将这些铁疙瘩绊个跟头,却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摔了出去,丢了安身立命的土地。往后余生,它们再也站不起来了。

仅仅一天,草的天空就塌了下来。

地基施工

石头和泥土的性子全然不同。但它们长年生活在一起,已经成了不分你我的亲戚。

石头,原本有棱有角,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在这片旷野待久了,它们的锋芒被泥土一点点掩藏,有点儿韬光养晦的意思。泥土,本来没什么骨头,却常常装腔作势地抱成一团,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一块石头。

但在三十多吨重的夯锤面前,石头和泥土,谁也藏不住心事。我们的强夯机是个愣头青,分不出谁是石头,谁是泥土。在它眼中,这些都是欠敲打的东西,都是未来的地基。

强夯机举着夯锤,在石头和泥土头顶耍着威风。一个回合下来,石头就感到了危机。它们抖落身上的泥土,亮出满身的利刃,却没有迎着夯锤顶上去。这些披坚执锐的家伙,纷纷掉过头去,拼命往泥土里钻。

泥土手无寸铁,却手拉着手,把石头护在身子底下,承受着夯锤劈头盖脸的责难。夯锤每锤击一次,它们就疼得闷哼一声,然后,把手拉得更紧。柔软的泥土,成了石头的铠甲。

石头和泥土,或许没有绝对的定义。

设备安装

一根钢架,有着十几吨的傲人体重。但对电厂锅炉而言,不过是它身上不起眼的一根骨头。

在我们的工地上,这样的骨头实在太多。我们对照着图纸,仔细分辨哪根是锅炉的腿骨,哪根是肋骨,哪根是别的骨头。一张图纸,就是一座锅炉的CT胶片。

大多数骨头,不喜欢被随意安放,哪里的担子轻,它们就想往哪里钻。但也有些骨头不挑地方,把它安排在哪里,它就在哪里老老实实卖力气。这些钢铁的骨头与人类一样,有的离经叛道,有的安分守己。

塔吊身材高大,头脑却十分简单。对于锅炉的身体结构,它一无所知。所以,它只能按照我们的意思,把一根根骨头组装起来,期望它们能在各自的位置上,彰显自己的能耐。有些骨头并不领情,仗着身体壮实,把塔吊压得气喘吁吁,挤出几句钢铁世界的方言。不知那是和声细语,还是骂骂咧咧。

春去秋来,锅炉的肌骨日益健壮,已经有了顶天立地的模样。它未来的搭档——汽轮机、发电机等设备,也已站稳了脚跟。

这些由钢筋铁骨组装起来的个体,一旦携起手来,就是一座电厂的脊梁。

并网发电

锅炉憋了一肚子火,心里的苦水已经沸腾起来,总想找个地方发泄。那些轰轰烈烈冒出来的蒸汽,是它无处安放的情绪。

面对突如其来的蒸汽,汽轮机有些手足无措。它还没有见识过高温高压的厉害,试图安抚这股躁动的情绪,却被来者推着跑了起来。适应了高速的运转后,它才明白,被蒸汽追赶,是它的宿命。

至于发电机,本就是与汽轮机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汽轮机做什么,它就跟着做什么。这种亦步亦趋的态度,未尝不是一种大智若愚。要不然,怎么会有源源不断的电流从它体内涌出来?

电流来到变压站,被后者精心打扮一番,便沿着它的专属物流——电线,离开了电厂。它的前途究竟如何,只有电网知道。

夜幕下,我们的电厂铆足了力气,仿佛一颗电流的种子,正在破土发芽。

高空中的鸟巢

散布在锅炉、烟囱、凉水塔上的鸟巢,让厂区里的树木无地自容。

我和我的工友们,都是没有翅膀的生物,没人能懂鸟的心思。在我们眼中,锅炉铁面无情,烟囱茕茕孑立,凉水塔胖得有些不像话,实在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反观厂区里的树木,它们的家族十分兴旺。对于它们的品次,我们不能妄下结论。但在人类的世界里,枝繁叶茂,应该是树木最好的品德。而拥有一枚鸟巢,大概是一棵树最荣耀的事情。

那些坐落在厂区高空的鸟巢,没有枝叶的庇护。大风可以在它们的门口使劲吆喝,雨雪可以理直气壮地闯进去。我们巡检人员,并不想惹是生非,但每次攀爬到这些地方,还是会打扰鸟儿们休息。好在,它们一再原谅了我们。

很多时候,鸟儿们站在自家门口,俯视着厂区里的树,也俯视着我们。从某种角度讲,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树和我们,不过是寄居于此。

或许,在鸟的眼里,一座高耸的建筑,就是一棵上好的树。

电厂独立旷野

旷野的风,总是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

起风的时候,我们很少登高巡检。风,一旦刮起来,就常常忘记了休息,也忘记了我们还在电厂高处。对于平安落地这种事情,我们谁也不敢笃定。

风要是吹上了瘾,能一连几天不换气。厂区里的草木被它误伤筋骨,甚至拦腰斩断,都是常见的事情。就连烟囱、锅炉这样的硬骨头,身上也镌刻着风的手艺。

若是醉醺醺的雨也来凑热闹,那就更添乱。那些雨做的帘子,已经没了自主意识,被风扯着四处跑。有些设备躲得好好的,说进水就进水了。生锈变老,或者就地报废,都难以让人接受。

赶上晴天,阳光用炽热的鞭子抽打着这片土地,钢铁和混凝土也不能幸免。中暑的虫子一旦坠落,就别想再爬起来了。

这几年来,我们的电厂独立旷野,扛起过路的风云雾雨,像扛起了一方苍穹。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