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红土地

作者: 卯旭峰

悬崖上的村庄

初春的溜索村,万物俱寂,阳光在土墙上爬行,轻风在村庄里寻觅。

人去屋空,院落幽静。镶嵌在石旮旯里的那些破屋,成了苦难岁月遗落的展品。

大石头们在沉睡,这些比房屋还大的石头,表情漠然凝重。硕大的肚腹里,装满不为人知的心酸。

竹林在轻轻耳语,断壁残垣诉说着陡峭的心事。

在悬崖上的村庄,我就是最后离开的那个人。

我想留下来,餐风露宿,用三天三夜书写过去的苦——

山高坡陡,人石争地,没有空地建牲畜圈舍,庄稼找不到立足之地,仙人掌只能在岩石缝里拼命挣扎。

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咆哮的江水吞噬物资,吞噬生命,吞噬光阴,将村民祖祖辈辈的思想,禁锢在悬崖之上。

地灾像一个恶魔,躲藏在房前屋后。陡峭的后山,落石潜伏。山风发狂,翻墙揭瓦,似乎想把一间间低矮破旧的房屋连根拔起。

三天过去,我就要离开。我不想做村里那个最顽固的人,再劳烦别人来说教劝离三十次。生我养我的村庄,只属于那段苦难的岁月,属于辛勤的祖先们。这里山太高,坡太陡,石头缝里土壤太瘦薄,已养不活我们这一代人的梦想。

一阵春风拂过村庄,沉睡的人们已经醒来。村庄严重透支,早已不堪重负。村里人都走了,结束了刀耕火种的日子,在城里过上从前梦里没有出现过的生活。

一步三回头,我要记住山里的一切。

一段历史从这里开始,又在这里终结。悬崖上的村庄,与那条钢索一起,与那些大石头一起,定格成牛栏江畔一幅美丽的画卷,一首古朴凝重的诗歌。

画卷悦目,诗歌怡情,却不是生活。

我要回到城里的搬迁安置小区,用一生一世品味新生活的甜——我的小区绿树成阴,我的新家窗明几净。商超农贸家门口,瓜果蔬菜样样都有。赶街上场不用着急,公交的士只待招手。电脑宽带装到户,家居生活现代化。家门口就业能把钱挣,吃穿用度不须愁。

在那里,我们的孩子不再翻山越岭,起早摸黑,用三个小时去上学。

在那里,我们不再担心围栏里的牲畜拱倒围石,掉下山崖。

在那里,我们不仅仅是活着,而更是有了幸福安稳的生活。

时光深处的索道

一条钢丝绳索,横亘在江水之上。

曾经,这条溜索是山民的交通要道。渡人,渡物,渡一个村寨颤颤悠悠的生活。它承载着山民的梦想,寄托着对外界的渴望。

如今,山里的人,都搬迁走了。

溜索,这一老物件,陈列在牛栏江汹涌的涛声里。时序更迭,寒来暑往。溜索,留不下远走的人,只拴住了一段刻骨的记忆。

远走的山民,偶尔回来看看,扔下匆匆一瞥和仓促的脚步。

他们都走了,只有溜索摇晃在浩荡江风中,锈迹斑斑。

在山民离去的日子里,溜索闲不住,兀自忙着,渡星星,渡月亮,渡山民思乡的遥梦。

马蹄湾

天马行空,忽然迷醉于人间美景,马失前蹄,便留下了这一湾碧水。

这是站在马蹄湾对面的山崖上,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多么强健的龙马,留下了如此巨大的蹄印!

龙马的脉管里,奔涌着牛栏江水一般狂放不羁的血液。它的肌腱,肯定像牛栏江两岸的悬崖峭壁一样坚硬。

马蹄声远去之后,牛栏江边恢复了宁静。

江水泛绿,万物葱茏。

后来,两岸住上了人,他们靠山吃山,还喝马蹄印中的水。一代代人,安静地生活在那道天空裂缝下,勤勤恳恳,与世无争。

站在山风呼啸的悬崖边,我不敢想象多年前的情景。

那些最先人住的人们,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家安放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

那些遥远的年代里,没有路,没有车,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他们的心底,是否也有一条牛栏江一样的河流在诗意地流淌。生生不息的河流,温柔地熨贴他们空寂的心房,润泽他们混沌的梦想。要不然,劳作之余,该如何打发那些无边无际的漫漫时光?

走近他们,我才知道,所有外来者,都是局外人。我们都读不懂他们的生活。

这些凿山而居的人们,像马蹄湾的水一样干净,像两岸的峭壁一般纯粹,像石旮旯生长的那些作物一样淳朴。

他们有大山的骨骼,有流水的柔情与奔放。他们依赖这一方山水而活着,这一方山水也因他们而有了灵气。

如今,路网像血管一般交错通达,顺着每一条路都能走出大山。山里人的纯朴与善良并没有随时光流走,古朴厚道的民风并没有随风消散。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成了马蹄湾永恒的主题。

那匹虚构的龙马,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蹄印。龙马精神,却融进了马蹄湾山民的血液。生生世世,奋斗不息。

又写牛栏江

是谁偷走盘古的巨斧,将一大块磅礴乌蒙劈成两半?

一半叫黔。另一半叫滇。

黔滇之间,峡谷野性壮美,谷底流淌着丰沛的乳汁,无私地喂养两岸人民。

这条被命名为牛栏的江流,曲折蜿蜒,走过了两省十一县。在几百公里的流域中,时而安分守己、清浅温柔,时而狂放不羁、浊流冲撞。

被巨斧劈开的峡谷,峭壁危崖不长草,更长不出树木,却生长仙人掌与诗歌。

每次来到牛栏江,我的心底都会窜出一头野兽。沉睡的思想都会醒过来,慵懒的神经也偷偷伸出了敏感的触须。

一道峡谷,一条江,一阵又一阵来去任性的风,铸就了两岸人民的纯朴与直爽——内心干净,与世无争。

我羡慕大峡谷的野性,更需要汹涌江流冲刷掉内心的杂物,疏通拥堵的思想。像世世代代居住在江畔的人们一样,让初心显现,使本性回归。

在江畔人家,随便找一块石头,或者木墩,坐看峡谷里江流远去,崖顶上云聚云散。让思绪随牛栏江水随性流淌,灵魂伴云朵一起遨游。

这样的时光里,山是幸福的,水是幸福的,风是幸福的,云是幸福的,我也是幸福的。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