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花雨

作者: 陈思侠

垛口上

他没有酒杯。他只有一只缺了口沿的粗瓷大碗,用来盛饭和舀泉水。垛口的西北风正烈,他干裂的嘴唇上,像有一杆旌旗,在呼啦啦飘。有时候,回音就响在腹内;有时候,就像思乡的泪水,剪不断。

白发苍髯间,他从马道一层层上来,又顺着马道一层层下去。日子,单调而警觉。他不需要锣鼓、琴瑟,伸开手,怀抱里啥样的风雨声都有;他也不需要舞蹈,走几步,垛口外的山川形貌,风起风落,都有揪心的警觉。那步态,就像在马背上,就像登城,攀越峭壁。他,时刻仓促而慌张。

一名兵士,在塞上,就是一粒尘埃,翻滚,跌打,匍匐;像一棵被西风折腰的芨芨草,不分季节,也不分南北,它的摆动,没有依靠。一切机械的要领,就像虚空的影子,如影随形。但是,他有热血,有一封牵挂着人间冷暖的家书。

倾酒入泉

烽火连三月,火漆八百里。边地狼烟起,呼唤热血郎。

这一坛御酒,举起来,是一座江山呼啸的血脉。

倾倒了,是万马军中慷慨的壮歌。

出大斗拔谷,深入焉支山腹地,进而甘州、肃州,敦煌。霍骠骑一骑风尘,漠北狂飙突起,居延道上,弓刀在握。

沙场,自古刀剑在笑,马革裹尸。

守边,自古慷慨悲歌,白骨标识。

这一坛御酒,何以慰藉千万将士?他们已经吞咽了饥饿、干渴和死亡。他们,是汉长城上铮铮的筋骨——梭梭;是沙漠狙击的第一道防线——红柳;是傲然挺立于死亡之海的卫士——胡杨。

西汉的册简上,一座以酒命名的古郡,埋在王朝的心脏。

倾酒人泉,每一名兵士的心怀里,都有一朵翻卷的浪花。

阳关道

这枚古老丝绸之路的钥匙,为我打开了一扇门。

汉使张骞,捅开了锁孔。这位不辱使命的六尺汉子,持节而行。他过黄河,行走在积雪皑皑、绿洲相连、草场繁茂的河西走廊,也行走在帐篷连营、鼓角铮鸣、刀山火海的匈奴领地。

玄奘法师,在疏勒河环绕的锁阳城塔尔寺,开坛讲经说法。宏亮、睿智的真经,从一页页蝶夹装的经卷里,花雨一样,滋养了民间。他背后,是暗波涌动的葫芦河,是闪动警惕之眼的烽火台,是被县令压了又压的追缉令。一心向佛,一心向善的县令,也融人了信众。

还有诗人王维的一杯浊酒,送亲朋。

还有来自粟特、吐火罗、怯卢的骆驼商队,以及撒马尔罕王庭的信使。叮当的玉石、绵软的皮毛、奇葩的香料.华丽的丝绸以及甘甜的葡萄和石榴。一个时代的梦想、繁华,让阳关和阳关道,承接起了美美与共、和谐共生的文明之路。

过阳关遗址,侧耳听,西风里有人喊你:兄弟,来一杯热酒乎?那是一个无名的商人,他下了骆驼,就盘腿坐在你面前。那人,或许正是诗人王维,衣袍锦绣,却有一颗淳朴的友情之心。

黄花营

八月黄花遍地开。

烽火台、柴薪长城、北石河、村庄,都在一朵黄花的营盘上。

黄花,因为盛开金灿灿的单层花瓣而得名。

其实,在菊科里,它的学名叫曲曲菜。味苦、清热、解毒。有医学博士论文称:它生长在土壤肥沃、水分充足的田间地头。而在黄花营,黄花盛开在盐碱地上。它们甚至不择荒地,不择湖滩,叶片贴地,花朵向阳。

四十多年前,父母吃糠咽菜的那几年,让我梦里都有了黄花黄。直到60年代末,偏远的西北乡村,依旧是口粮不足,瓜菜代粮。一年一年的黄花,从苞蕾到绽放,都牵引着我的目光。

这个叫黄花的村子,奶养了我。

它的形态和长相,成了我的筋骨;它的苦涩和芬芳,成了我的秉性。一朵黄花的馈赠,让我的成长之路,有了漫长的沉默,也有了骄阳的普照。

布隆吉儿的鹰

草没马背,苇荡的绿浪铺天盖地。桥子湿地的湖泊和草滩,出吴家沙窝,不过七里路。少年骑手,弯弓已经拉满。牛羊小径上,走出来的,不一定都是牧人。这少年的心肺就像一团火在燃烧。春天的时候,他去了千里外的校场,夺了头魁;秋风起了,他守在家园里,有猎豹的雄心,有马鹿的敏感和藏羚羊的速度。

是速度。

一只孤傲的鹰隼,盘旋在蓝天白云间,盘旋在少年的头顶。它的翅翼鼓满了风声,它的眼里鼓荡着戾气。这是一把刺破了天地的匕首,一支呼啸的箭矢。过了榆林河谷,过了灰大坂,就在布隆吉尔草原上,它有悲切和撕裂的伤口,鹰翅下的天地,或许是五彩缤纷的花园,或许就是危机四伏的疆场。

少年射手和孤鹰在对望。

鹰不远走,少年守候。他们的目光,都是笔直的、坚硬的、血腥的。他们都在彼此仰望对手。这里有恐惧、敬畏,也有以命换命的成全。惊心动魄的搏击,只在刹那。爱恨交织的火光,一个瞬间。

芦苇折断了腰身。一粒滚过吴家沙窝的沙粒,忽然间,擦出了火花,一群牛羊,埋下了头颅。天地是静止的,人间的生命,因为抗衡而惊艳,因为结束而新生。

那一刻,孤鹰没有畏惧之态,少年没有松懈之心。

这里,是他们的筑梦之地,也是他们的家园。

嘉峪关

据说,出不了关口的燕子,碰壁而死。燕子的哀鸣声,在雄关内外,起起落落。那方燕鸣石,只要用石头敲一敲,就会有清晰的燕鸣声。

通关文牒,就像最后一块砖,不知镶嵌在哪里,才能让大道通常。

山河锁钥,丝绸之路至此,一道有形的门洞,一座西达伊吾,东至华岳的城关,弥合了战争的创伤,却依然不能分割我们的生活、行走和盼望。关外,是驼铃声声的梦和远方;关内,是繁华的都市和嘈杂的车水马龙。

拂晓,最先亮起的灯盏,是动车呼啸而过的光影,是酒嘉物流园区繁忙的运输车队,是工业园区次第相接的车间,是一个走向日光温棚割菜人手里的提灯。

城关,像一棵粗壮的杨柳树,它落地生根时,讨赖河成了它的经脉;它开枝散叶时,巍巍祁连雪峰成了它的花絮。

有人走上它的马道,有人在垛口听风,有人在悬壁上,垒起了三块石头。很久以后,我听见拉着骆驼的商贾,驻足关城,喘息均匀,迎风打火,眼睛里闪烁着泪珠,在无边的黑暗中,也像一盏明亮的提灯。

我转过身去,看见街灯下,街区和店铺,都淹没在汽笛声中。尘世间熙熙攘攘,谁能抹去历史阴影里的关门声?

日出城关。

天下被一轮光环,照出了空寂。

望杆子胡杨林

没有速写,只有层层涂抹的油彩,才能说出一棵胡杨树皴裂的生命力。偶遇的沪上阿姨,她的笔尖上,不是舞蹈的云彩,而是能够从深井里提上来的命运的吊桶。

40年前,作为知青的一分子,她把如花似玉的美好年华,奉献给了这块戈壁,当然,也有这片叫望杆子的胡杨林。那时,她日夜张望的,是霓虹闪耀的上海,而栖身的这块荒原,让她的梦想和信念,褪去了青春时代的阴影。

割猪草、积农家肥、挖排碱渠,捋一把一把金红的沙枣。她在胡杨林里走啊走,西风吹起她的红纱巾,她在旋转、歌唱,短暂的时光里,哪里能想到三千年不死的胡杨,有如此倔强的生命?那是扎根在盐碱浮土上的,在干旱之年依旧有五叶同树气概的生命体。

那一定是,生命的标杆。

城市的阳光稀少,唯有西北,胡杨林丛生之地,阳光哗啦啦地流淌。在她的笔下,心里,每一根枝丫,都能伸向过去和未来。辉煌和伤痛,都将远去,保留在画板上的,是一滴水。

在胡杨的枝梢,在落叶上,就像胡杨的根须,探出了盐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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