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瓦厢寻幽

作者: 雷黑子

雷黑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诗学会理事,开封市散文诗学会会长,突围诗社倡议发起人之一。作品散见于《散文诗》《星星》《诗潮》《诗选刊》《诗歌月刊》《绿风》《莽原》《草堂》《奔流》等文学刊物及各种选本,出版诗集《河脊汀芷》《风骨指数》,长篇小说《别让老婆上网》《四天爱》,社科专著《禅来烦去》,历史专著《镖局春秋》等。荣获第三届奔流文学奖诗歌奖,“青藏之窗·雪域羚城”全国散文诗大赛银奖等奖项。

柏树:百树之长

萜兴高采烈地离开了柏,走进铜瓦厢的梦。

梦,是小白兔最爱吃的叶子。

铜瓦厢的小白兔,不是从黄河里飞出来的浪花儿,便是从天空飞下来不再随风流转的云卷儿。不管是水做的小海棠,还是云撮的大耳白,都是爱柏的品茗者,它们最舍不得品的,就是仙贝样的柏树叶,铜瓦厢独有的仙女柏。

伴着英雄的赞歌,仙女柏漫卷起舞,从千年之外不朽的高洁里来到碑林。

道义口含芳馨的柏叶,吹奏着柏树籽最爱听的祥符调。柏树籽兴奋之余打开了包裹,释放出气体维生素连绵不绝的独特幽香。

当时,小狐狸和几条搁浅的船,一起在河边的柏林里野炊:几条晒干的鱼,趴在柏木船舷上,正好狐狸跳起来也够不着的地方,哄太阳。

河水从一个坑跑到另一个坑,再游逛到下一个坑。

每到一处,河水都会从兜里掏出一些生命力顽强的柏树苗留守,所以,它并不在乎野兔,抑或毒蛇,包括唱着歌的猫头鹰,是否乘坐柏树航行五千年那么远的里程的头等舱。

铜瓦墙漏风了,可以捡几个还能喘气的脚印贴上。

铜瓦房漏了,可以借几个女儿家嫣然的笑容盖上。

如果铜瓦坝有了纰漏,若是没有百树之长的柏树护佑,想赶走气势汹汹的洪水,恐怕捍卫会在小白兔的焦灼中日复一日地失眠。

无论哀悼在柏树下丢下何等强硬的长寿,它们都永远没有菘萜耐沤,那些煽黑的头发,和没必要煽的,有如日头掉进河里,天刹那间就被染黑了。

柏壳衣犹如火焰纯净的礼服,稳定着情绪无常的白发。

榆树:勇士粮

铜瓦厢是榆树的道场,是爱心开花结果的村庄。

一棵棵肌肤全无,裸露着骨骼的老榆树,在一场大雪里打着喷嚏,咳嗽着长眠仙逝。

不去责怪,饥饿在谎言中蔓延后诞生的死亡。

榆树,自觉地成为一个已逝时代里最后的食粮。

悲壮的不是榆树流着血,还在与钻进骨头里的蛀虫殊死搏斗,而是晚霞把榆树根仅有的心血,都给了洪水碎掉的石头。

或许它知道,每道坝的石头,都肩负着更沉重的使命。

每一棵成熟的榆树,都是一位忍耐力超常的勇士。

它的身体就是与灾难搏击的战场。

尽管凶残钻进了仁爱的心眼里,它都流着血泪,仍然与无法参悟的睿哲,进行着持久的善恶搏击,且从来没有屈服过。宛如铜瓦厢的儿女,面对水患蝗灾,从来没有放弃过倔强的安澜。

性格坚韧的小榆树,同样遭受着手臂蠹枯的蚀心之痛。

但它仍旧向过家家的孩子们,奉献着甜嫩晶莹的想象。仿佛人世间的童贞,都是小沙弥从铜瓦厢的榆钱里开启的。幼小的榆苗并未了解父辈们的经历,只是童心未泯地模仿着长辈。

把冬天的积蓄,倾囊挂上铜瓦厢的枝头。

把花不完的榆钱,精心调制,蒸熟一锅叉一锅春愁。

杨树:抒写者

铜瓦厢的杨树是出了名的一根筋,一门心思地登高望远。

把蒸蒸日上的铜瓦厢,推送到往事记得最清楚的云册上:把地图上删掉的路线,逐一复原;让仰之弥高却迷了路的云彩,沉淀凝聚,找到家乡。

天天向上的杨树,总是趁着春色,书写漫天皎白的文字,字字珠玑,向人们揭示着上苍玄妙的轮回密码。

但是,从来没有人认真听过。

无奈的杨树,只好把大地身临的苦楚,向天空倾诉。它的叶,被误作鬼手,却日日夜夜地劳作,拍落了多少藏匿的污垢;当更多的惊叹,拍落月光,更多的疑惑,也就被修缮成雨做的掌声。

每一串杨絮,都是铜瓦厢的孩子,一个纳闷的神情,聚集了洁白的迷惑和纯洁的不解。

它们一直等着能有人回答,直等到同样迷惘的风,吹散了烦懑的羊群,所有问题扎上了翅膀,飞满了天空,迷糊了孩子们的眼睛。

孩子们闹不清,为何父辈们不想让杨树提问,不想让疑虑飞越天际寻找答案,甚至认为杨树是染病在身,才漫天追问,就给它吃药打针。

性格直爽的杨树,再也没有提过一个问题。

沉默后的杨树,成为令人仰视的抒写者。

餐风饮露,从远古倜傥到今世,俯视着黄土地的枯与荣,倾听着黄河的呼吸。杨树并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在用另一种表达,为尘世敲着警钟。

桑树:故乡果

一只蚕穿越很多册日历,回到铜瓦厢阔别已久的桑园。

十道坝并不是女娲柔软的十指,却抽出一丝丝河击石面般的绝世铿锵之音。桑树既不在房前站岗,也不在房后探望,它要去河堤,把一颗颗红心献给至死不渝的禹。

其实,桑叶一直就在蒲松龄的枕边,淑卿当然知道桑葚就是为清退骨热特地赶来的。一个人出生不如一个人离去,那些荒芜怪诞的日子里,桑树穷其一生,翩翩成魅丽的红头花,等待颤颤巍巍的蒲公,把它戴上聊斋的门头。

沉默并不是金子,它是紫葚最初的呐喊。

桑林间,金雀喙吮着满腹经纶的桑葚,完成着红宝石上古的约定。它们和睦徜徉,它们摇曳安详,它们让幸福一次次河水样打湿了绿掌,一次次被血液密集了千百颗奇异的故事。

那是千丝万缕的故乡果。

面对盐碱地,更多的桑树会选择疗伤,而不是仇恨。小桑果会彼此相互搂抱,簇拥着,闪着光,跟随着阳光的手势,低声合吟一曲浪涛坚强的呜咽,协力为黄河缝纫一件大禹的衣衫。

待到秋后的月圆之夜,桑树会把婆婆们的心愿和祷告,结成蚕茧,交到最有恻隐心的那阵风手里,带到未来的夜空提前缫上。

还有许多红透的梦想,并非遥不可及的清高,而是富裕后对扶贫者的感恩。所以,它们私下里恳请小桑叶,把它们捂在淑卿贴心的树权下,只结交执著的蚕。

松树:岁寒精神

松树把照过自己的每一寸阳光,都储蓄起来,留给雪在冬天取用。松叶按照光芒的身材,做好了四射的准备。

一切就绪。深思熟虑的铜瓦厢,果断地把招待客人的体面事儿,交给了发型帅气蓬松的松树。

把黄河的每一滴黄,都滤出松花;把麦地曾经放出的卫星,都击落成秋后休闲的松果;把那些年前心贴着的后心,都编织成励志的纪念。

一枚松针串出了那么多可以忘记的日子,一张渔网打捞了那么多可以期冀的日头,为什么不让逃荒多年的小松鼠,重新回到松林间修复欢迎的手势?

就让松枝捡起一片片阳光遗漏的金叶,让松根掬起一滴滴河水弥散的松香,打造一种经得起时光荏苒的长寿松。

如果你会修春光,那就劳烦别让铜瓦厢的笑颜过于明媚:如果你能把春光修剪得含蓄,且善解人意,那就把春天的铜冗湖裁缝得无比得体。

让冬天的天堂,羡慕得飘落遍地的后悔:让不老松脑海里扎得最深的那条根,不但记录铜瓦厢曾经的苦楚,也记录一下老来乐正在经历的富足。

身不由己的悲极之乐,吹响了松节坚定的雪夜。

凄冷的松涛,在铜瓦湖结成厚厚的冰。很多松粉喂过的小鲤鱼,用嘴撞击着冰层,为松风打着极其缓慢的节拍。

松仁不愿意离开铜瓦湖的冰清玉洁,不忍心松树在数九寒天,翘首等候着岁寒二友赴约。

楸树:活化石

楸独自从冰川世纪彳亍到今天,只为做一件让世间更纯净的事儿。而世间,并不知道它为此受到的伤害和委屈。

如果有一天,一棵小苗毫无征兆,忽地从大坝的怀里探出头来,那栈道的桥梁,一定是从铜瓦厢迁徙出去的,可以原谅任何一轮夕阳的楸树。

顺其自然的楸树。无论让它蹲守在冰冷的酸雨,还是让它驻扎在碱性的沙堆:无论让它穿梭于巧匠的琴弦,还是让它潜伏于红木的阴影,它都是在为铜瓦厢演绎优美的舞姿和奇妙的乐声。

楸树纹理通直的愿望,在法则里打磨光滑了的月亮。

铜瓦厢已不止是温暖的别称,楸树也不再做红木的替身。历经沧桑巨变守护了铜瓦厢世世代代的活化石,比谁都懂得慈悲的成本。

要穿过清朝一溃千里的沼泽,民国伤痕累累的沙滩,最好请新世纪的蝴蝶,落进沙堆和丘陵,用十二种生肖的英勇隐喻,把所有脆弱的火苗,都长到铜瓦厢的脊梁上。

所以,楸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烦恼和往事,都以最直接的表述打动棕眼,使自己最大可能地亲近卑微,拒绝欲念的聒噪,保护铜瓦厢恬静的呼吸。

沙堆里熟睡着的奶奶,是第一个发现楸树为王的人。

所以,每到夜晚来临,铜瓦厢的孩子都会从她头上掐一朵神秘的紫楸花,聆听她讲述木王最新的故事。

槐树:膏药扎针

面对槐树的提问,锈铁锚蹲在渡口,一阵哽噎。

一天进嘴二两沙,确实是一幅铜瓦厢当年的老照片。

面对槐树的讲述,张庄跑进梦里抽泣。膏药扎针,确是一个人用生命挖来胶泥,盖住沙堆,栽上槐树,治愈了铜瓦厢的风沙病。

一页槐叶,就是一封来自远古深官的信笺,注释着皇家三公的角码,只有心有灵犀的人,放在舌尖,儒雅地吹奏,才能演绎出黄河号子对未来的描绘。

冰心是如何善待明月的,槐树最为清楚。

月底收回来的都是下弦月,月初要发给黑夜的必须是上弦月,这需要槐根翻来覆去地折叠。

能擂响的,都是国槐温雅的眼。能擎起的,都是刺槐绽开的美。能飘落的,都是槐树剔透的情。

一阵涛声跑过来,汉子们为它抬出了千尺的号子:一串槐花落下来,冰清了女儿们娴静的粉黛时光。

槐树虽然一身刺,却并非是生就的银针。

它每一针都灸在流沙的要穴,治疗着铜瓦厢曾经生病的滩地,曾经鸟兽回头风沙漫天的下马台,如今已是幸福成林,欢笑声声。

槐叶作诗,槐花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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