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日记
作者: 任一若以鞋子为本位行走生命
操场上,无数鞋子在涌动。
别人的鞋子在灯光下看起来亮闪闪的,反射着诱人的光,照进你眼睛里。这不是说你的鞋子就不美、不够漂亮。只是你的鞋子不会反光而已。
深秋的风吹过空空的裤腿,它不够漫长,盖不住你赤裸的愿望。把鞋子放人流浪的水里,那里停着你童年的小纸船。你的脚沉沉立在土地上,但是,尘土会轻轻地飘起来。
若以鞋子为本位行走完你的生命,你到底活了几生呢?你踏过的每一座山丘,你淌过的每一条河流,都在感受土地的褶皱。
饥饿的人
三点钟的食堂井然有序。
在这里,听得见回响的收银声音,听得见窃窃私语。但是,没有像山呼海啸的人墙一样包裹你。
这一刻,你刚刚够容纳整个空间,而不是空间裹紧你。
人各有各的疲惫,袒露出最普通的愿望,这比辽阔的肚皮、胸怀更真诚,相同的饥饿感填满一切。而吃饱使人空虚。
你的舌头,比脑子更让人专注。你用胃思考。而不是逻辑。
坐在角落,我们默默窥伺着移动,互不打扰,决不相侵。我当然不会问你从哪里来,什么时候离开。我们于此处短暂地停留相聚,在成为陌生人前分别。
为此,我们饱餐一顿,顺着玉米棒一路向下,狠狠咀嚼胡麻油籽和冷米粒。
窗外不曾下雨,而我打了伞。
杨树叶之声
小时候,我坚信自己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我是《古诗七十首》分之一的诗人,客居在一个不属于我的故乡。
这信念是与声响有关并稳定存在的。就像夏天的杨树叶间有流连的光翻飞、跳跃,在秋天又必定被迅速攫取走饱润的水分,干朽萎落的声音,好像是从脚底生长出来的,然后,命运般地吱呀作响。而在路上望前望后,只我一人。
我对家乡的怀念,始于五岁,从有记忆开始,一场漫长盛大的怀念已经绵延开始。
十八岁之前,我在镜子里窥见自己的模样,那分明是一个成人的冷峻面孔。我将自己预演,披着母亲的纱巾,在陈旧的地板上狂舞。
在明朗和寒冷的日子里,烟囱偷偷制造云。
后来只身过南江,这里的叶子,秋天不落,冬天不落。在夏天也不会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杨树叶彻底从我的世界里宣告消失,就像我的时间在风中消逝。
于是,我开始真正地想念。
旧明天
朋友说。
昨天我是新的,而明天我是旧的。物品在时间里老化,人在生活中流逝。新的明天永远不会到来,旧的宿命永远不会过去。我不断购入新的裙子。
新的裙子变成旧的我。
时间为我倾倒。我在时间里轮回。
昨天的昨天,我新买了一件裙子,它是漂亮的,美丽的,全新的,没有拆吊牌。于是,我用爱慕的剪刀裁开我生命的吊牌,裙子紧贴在身上,成为我的皮,然后,成为我的武器。
朋友施施然走远。
直到裙子迤迤垂地,它不再是新的、旧的,而是一个圆形的东西,不再附有任何价值,任何意义。
我已渐渐老去,她在记忆里崭新如昨,却不同当年。我当然不会想起朋友的蛋糕裙,但我记得她。
眉目清晰。
飞行日记
在你们都还很崭新的时候,你的朋友告诉你,将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交叉在一起,用手叠成一个照相机,“咔嚓”,照下空中的飞机,收集到第一百架时,就能许一个愿望。
你们互相模仿着伸出手,想象长大是一个倒立的漏斗。
如今,从几万米高空的舷窗向外,暂时逃离与庞大建筑构成平行的命运,世界微小而缓慢。云层渐次散开,天空露出深蓝色的额头,我们隔窗并头相抵,是耳鬓厮磨的亲密爱人。
那些未及细细思量的微弱联系,在昏暗狭小的空间得以放大,于耳鼓轰鸣声中填充神经。在那样闲暇、嘈杂,又绝对静止的时间里,我终于得以喘息,看见遥远地面有两个孩子长着我的样貌、讲着我的言语、比着我的手势、活着我的生命。
然后,我飞向地平线,于瞬间跨越所有明暗。
天地从此刻缝合。世界从此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