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命名
作者: 舟自横舟自横 本名冯振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星星》《绿风》《诗林》《诗潮》《草堂》《儿童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延河》《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星火》《广州文艺》等杂志发表大量作品。
失踪者
我曾爱过她。秋天海浪河,又流回静寂远古。野果身着小罗裙,把持空旷,向四周扩散。
人影,飘浮而空虚,渐渐回到树身,回到石头,回到干净的云朵。
我对她耳语,“向上看,天空是你独有的镜子。”打开她的发髻,黑瀑布流下来,掩藏草香,发丝的枝头上,苹果摇曳。
——如果能够继续。她的眼睛有些迷茫,最先从远方带回清霜。
我把她的脚,埋在沙滩里。我是牧羊人。把手伸进沙子里,如伸进黑夜。
细数我的小羔羊,从一到十,从十到一。
小羔羊早已失踪。从此之后,我便埋掉了我的草场。仅仅记得,一个虚构的地址。
盗火者
雨季来临。
除了云层之上的神,谁能独善其身?
茅草变身蓑衣。
野果掉落,风卷时的曲线,让它跌倒时获得了少女腰身。
酿酒的浆汁,已经背叛戎与祀。嘴唇,唯一的容器,被闪电打碎。也只有异人或许能够获取另类密码。盗火者,是石头委身于另一块石头。他的生命如先贤,诞生于岩浆。
或许,他在身体里拿出肝胆,逐日而行,被聚焦之光吹成火苗。这些,仅仅局限于假设。
我所认定的真相是,一夜之间,盗火者让全世界的女性成为母亲。
狩猎者
鹅毛大雪落到松嫩平原,落到我与四舅身上。隐藏或伪装,狩猎者最懂得为身体和呼吸,披上形容词。
树后,四舅手中猎枪指向他最熟悉的“兔道”。兔道被覆盖,暗藏的小脚印仍旧柔软。
其实在夏天,也为人间,落过雪。
雪有融化的时候。我在逯家沟西侧柳树地,用铁夹子捕过一只最小的鸟。
小身子与柳枝相仿,柳枝传来战栗。
多年后居住山区,发现树叶都学会了人声。
那些动物留下一张白纸。不是用来填充笔墨。我不知道,夜露与白桦树的眼睛,是否还有幻觉。
对弈者
“白战不许持寸铁”。闪开无数影子,岂不知,战场背面,寂静被一座宫殿独占。
两个人,或一群人,只能以风声缝制军中大帐。先谋划好,兔子与老虎的关系。互换位置,亦有可能。
没什么是最重要的。比如身边溪水,曾经背对千里之外的大海,养育了逯家沟的炊烟。
哪个更重要呢?不论怎么说,我只能纸上谈兵。
久在人间,但计谋尚浅。高人为一粒汉字,洗心革面,找到新出路。
圣手用自己左眼审视右眼,逐渐敲到心脏。
野餐者
麻雀蜜蜂值得学习,野草树木也值得学习。它们聚会或分离,不在尽头留下墓碑。
我们也一样。
坐在铁轨南侧草地上。空旷的句子,接纳另一个句子。这样的空间,表达出春天完整的意图。
蒸汽机车轰隆隆钻出隧道,像脱下棉衣的爱情仍在飞。
为山命名,姓冯。为翅膀命名,姓杨。留下余温,是一块被史诗遗忘的石头。
酒杯既叙事也抒情。我的经历照亮你的脸。漫长的成长,委身蘸大酱的葱段。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段光阴绵延,我们留下山口,让风继续吹来,不曾凋落的手势。
独行者
坐在徐霞客故居,蝉声的大浪把我淹没。出行的木船,再也找不到解缆的双手。
身影嵌入大自在,呼吸继续吐纳流水与流云。游记里文字如刀,把江山刻进石碑。
我来拜谒与追思,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吗?飞机来飞机去,翅膀是模拟的,眼睛是大众的,一颗心也被仿古,刷了旧油漆。
曾写下那么多风光或人文残诗,我也只是过客。
独行者,要找到寸关尺的脉象,用脚与大地相互抚慰。删除所谓隐喻,从人群里走出来,便会发现,一块普通石头,也是隐居人间的星辰。
雕塑者
一切梦想,从故乡逯家沟开始。向上虚弱的小梯子,追随着鸟影。
孩童,堪比造物主。
之后仰望与俯视。无尽之处,没人能够为浅滩停留。
青春,窥探一张女人的脸,在廊柱间半掩。琵琶或葡萄,皆可酿酒。
风继续吹,其实是自搏术,目光推高大浪,带回大浪,淹没自己。
多少年啊!头发花白了。发现哪一缕都是故乡的炊烟。炊烟之下,野草野花日夜加工大地软床、人子归途。
灯火不过是姓氏的假象。如今,道路消失于缠绕的蚕丝。
从青铜到石头。肋骨握紧刀柄,抵达黑白木刻的碎屑。
建设者
身体里的漏洞,该修补了。
诗人用诗,铁匠用铁。
我用故乡黑土地的使者小蚂蚁。星光下,它引我站在任何一块方言上。
“我们都是土粒,首先要把自己揉碎”,人间泪与无名氏草根,组成合作社,和泥,脱坯,在人迹罕至之处,建一所房子。
骨头还能当梁柱吧?挤出肝里的酒精。把言不由衷的纸张,挂在门楣上。
在照妖镜里分清自己。
白天盖,晚上拆,有我无我,皆为常事。
如果一言不发,阳光也是先知,只为选择走出影子的人。
伐木者
在小兴安岭,我看过一株风倒木,腰身弯曲成拱门,不卑不亢,任由大风偷盗松籽,欲坠的鸟巢,无数次经过。
另一次是大兴安岭漠河,看见一片幸存的松树林。不知那年,哪些飞卷的火焰大发慈悲。
又到十八站贮木场。空荡无人迹。
几百公里之外,故乡逯家沟的锯子斧头,从深雪里取出灶火。曾经在此惊天地,泣鬼神。
我没看过伐木场景。我仅知道,伐木者大多身居陋室,家具也四分五裂。
仅这一点便与杜甫相似。杜甫伐字,最后,没有带走一首诗。
浩荡天宇面对他的诗篇,如我,不知如何为其嫁接新意。
呓语者
古榕与古松,对我有过荫庇。
对根如何深入逻辑学、心理学,尚无了解。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散漫,召集钟声,必须区分土壤与水分的轻重。
呓语者处于失衡状态。这么断言,似乎毫无学理根据。也无鸡汤热气。
干瘪啊。谁都没留意那些秋霜,附于屋顶叶子之上。眯会眼,有人在光里,捡回自己的一根青丝。
迟钝者
籽粒离开向日葵,成家立业多年。冥思苦想的磨盘,不知怎样为老屋续写家谱。
地平线老眼昏花,剩下逯家沟的柳树篱笆墙上一只蹲伏的鸟。
鸟,也活在自己的影子里。
粮仓,记忆的玉米,一日少似一日。
还奔赴什么?云朵,至今才肯命名邻居二丫的眼睛。
那些泉水啊,把落叶熬制的胆汁咽进肚里。突然间,想起童年时姥爷曾追赶着我:“小兔羔子,你往哪里跑!”
落伍者
“人是落伍者?未来的文字与声音,也能追随屈原李白吧?”问我话的,先是现实主义,后是魔幻主义。我被夹到中间,惭愧,拨弄手机里虚拟的古琴。
手指已被旧植物收藏,眼神里,多年沉默之铁泛起小波澜。不是老了,是我落伍了。嘴唇之锁已锈。
只记得几个名字,却还常常走失。坐下来吧。怀抱残简,看见石头剪子布,刚刚从大海上岸。
远方看透我青春时代的假象。假象在稿纸上写好这首诗,被养育成人的字词,又被洒下的雨领走。
旁观者
写首诗,总觉得先贤文字,在旁观。
先贤们银两不多,与店招日夜纵歌。
如果再亲近些,就把他们置于冬天的松嫩平原。天空苍白,至今不忍着墨。
我也是旁观者,在病院走廊里。寓言称半夜有人捉鬼,其实是我,蹑手蹑脚到卫生间吸烟。
镜头再推近:我也仿佛进入院内。偷窥与暗示,不停地咳嗽。
夜游者
比如一朵云的呼吸,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从梦里脱离。
它是我,我能对它指认。语境太紧密了。舌头是复制的,需要穿过肉体丛林。也取决于路径。
翻过旧墙,老屋与高楼传来无数呓语。
它,或消散,或凝聚,成为夜色本身。稀释诗篇,药剂清汤寡水。小灯火弱不禁风,
如此这些,只能看作救赎而不是救命。病历上写道:残雪得了哮喘。树芽寻找替身。
那些道路,没有熬过倒春寒,终止于喑哑的子规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