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泉楼

作者: 唐力

唐力 1970年生于重庆。著有诗集《大地之弦》(入选2010年“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向后飞翔》《大地之殇》《虚幻的王国》。曾获第4届重庆文学奖、首届何其芳诗歌奖、第3届徐志摩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05年参加《诗刊》第21届“青春诗会”。2006年至2015年任《诗刊》编辑,现为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微雨其濛。

拾阶而上,我是否有着民国的心情?一种古旧的、靛青色的心情?一种苍翠的、水洗蓝的心情?微雨轻洒,如粉、如尘,如梦、如幻,是否就是我此时的心情?

拾阶而上,仿佛我是逆着时光而行。

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时间的阶梯上,青青的苍苔,每走一步,都仿佛踩着一个隐藏的、尘封已久的故事;飘飘的落叶,轻轻地接下的一片,都有着岁月的叹息。从郁郁林间吹来的风,清峻、薄寒,仿佛都来自线装书的册页。

手抚着石墙,巨石嶙峋,凸凹有致,仿佛是大地的骨骼,让人感受到深沉的力量,厚重的历史。

巨石斑驳,上面挂着风化的细灰,那是时光的容颜。触摸遒劲的刻痕,几十年前一个工匠的体温,透过线条传递到我的手中,仿佛是我握住了他手中的錾子,仿佛是我刚刚刻下这些粗犷的、粗壮的线条,时间就一下子过了几十年。

微雨其濛。

拾阶而上,我整理着纷乱如雨的心情。

一个老人沿阶而下,面容清癯,如林间疏石,满是恬淡之气;一缕长须,莹莹如雪,满是飘逸之气。宽宽的袖中,满是风云舒卷;炯炯的眼里,尽是凛凛冰霜;而荡荡的胸怀,尽是磊磊丘壑。他一袭素净的长袍,蓝色如洗,仿如山间清流。

他拄着黑色如漆的竹杖,敲击着石阶,笃笃,每一下都是历史的逗点;笃笃,每一下都是战时的枪炮之声;笃笃,一下、 一下,引我静听,稳重中又包含着多少仓皇?

我侧开身子,目送着他沿阶而下。他远去,在微微的细雨中,只留下一个民国模糊的背影。

微雨其濛。

二▲微雨其濛,泉声叮咚。

小楼隐隐,在郁郁苍松翠柏之中;

小楼隐隐,在潺潺溪流泉水之间。

微微的细雨,如轻纱织锦,而泉声依然透过轻纱而来,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时而临近,如在眉睫;时而遥远,如在远山。

踩着楼梯而上,婉转在小楼之中。泉声传来,仿佛是踩着泉声:珠圆玉润,泠泠淙淙,泉声在足底打滑;虎啸龙吟,窾坎镗鞳,奔雷在足底炸响……

泉声在楼,楼在泉中。

徘徊在小楼之中,泉声,缥缈而来,时远时近。人的身心,就沉浸在泉声之中,时而宁静如潭,时而奔流如瀑;时而温润如玉,时而豪迈如虎……

泉声叮咚,其来自东。

这时不免要怀疑,仿佛整座小楼,都是由泉声砌成的。屋顶上的青瓦是飞沫凌空,四处流泻,倾覆而下;房屋的青砖是崖壁垂流,急湍跳波,奔涌而至;房屋下的基础则是崖泉跌瀑,巨浪叠空,虎啸深涧,“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人在楼中,亦在泉声之中矣。

微雨之时,一个人,登小楼,或凭栏,或坐憩,“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看山林朦胧如画,泉声缥缈如钟,一人、一楼、一山、一泉,心无点染,尘俗尽忘。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是我听泉声,还是泉声听我?

微雨其濛,泉声叮咚。

三▲在历史的拐角,我看到一个老人,在倚杖听泉。

虎啸凌空,已高过了他头上的房顶。

急湍奔流,势如猛虎;雪浪排空,响若惊雷。

一个老人,暮年听虎,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心情?远处,虎吼在深林之外,在峡谷之间,来往冲撞,辗转翻腾。而在更遥远的远处,是枪声如瀑,是炮声如雷,是轰炸腾起阵阵烟雾。在更遥远的远处,有难民的饥啼,有死者的骸骨,有流落者的血泪,隐隐都在泉声中。

大地沦陷,他在倚杖听泉,听到的可是自己心中的叹息?

神州陆沉,他在拄杖听虎,听到的可是自己心中的忧愤?

暮年听虎,他听到的可有几多心酸?几多仓皇?几多无奈?几多悲伤?“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他听的可是勇士的热血?“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他听的可是慷慨如铁的男儿,赴死的脚步?他在虎啸之中,是否在寻找一双巨手,修补残缺的天空?

暮年听虎,他也许在用虎啸,敲打一颗衰老的心。

“飞阁峙崔巍,异采都成龙虎气;悬流看浩渺,高怀长共鹭鸥盟”,时光荏苒,岁月倏忽,异采消散,鹭鸥遁逝。而今登临小楼,听泉的老人已拄杖离去,那“笃笃”的杖声已汇入流泻的泉声,身影已融入历史的波涛,渐渐远去,只留下众多遗迹,供人瞻仰。

抗战硝烟散尽,民国风云不在,只有那峡中虎啸,在澄澈、清远、平静、祥和的空气中悠然传响,如同久远的传说。

注:听泉楼别墅建于1937年,抗战时期,时任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在此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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