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毅深

那棵树,盘在半山腰,那刺穿天幕的梢,盘在山顶。我向旁人问起它的名字,无人知晓。

天色朦胧,穿过街区,迎羊肠山路而上。挽起裤腿,路边碎叶作鞋,干枯桔杆铺路,再扶着一块稍圆滑的峭石,我终于见到了这棵悬在山巅的树。

也终于回到黄土满目的故乡。

故乡的土地上生长着许多这样的树,不在鸡犬相闻的巷弄里咀嚼烟火,而是执拗地扎根深山里,相守在仙侠过路之处,不嫌泥泞污渍,不嫌杂草野蛮,也不嫌鸟雀相扰,一副安然度四季的样子。兴许是这份断得并不干净的安然,使这儿寄寓了颇多不愿割舍的陈旧心意,似乎绿叶生来便是苍郁,河水向来便要东流,蝴蝶就该落足于积尘已久的石灰墙。

家乡由深埋土里的根聚成,雨一过,丝线便离散,浮起这些树的根系。几番几闹,就会有几家玩闹撒野的孩儿,顾不得干不干净,细翻浸在泥水里的根;顾不得暖不暖和,只和着泥水跃腾,煮开尚寒的雨天。抓着的根做栅栏,做母亲针织玩偶的新家,那些弯得极曲的、没用的就扔到河里。河水会洗净根上的黄土,一并余留在湍流的尽头。每年也只有此时才会涨几道急浪了,有时竟还能余出一道落伍的夕阳,剩下的就全余给田垄几点秋意。孩童分野在河流岔口,候着顺流而东的河水,黄土厚重,白雾纤秾,包裹在来日茂密中,任阳光趁隙浮游,月光如舟,银蛇乱舞,掖千叶幻象,照叶上清露,那是乡土的根,一丝一棱,故乡无名的根。

我继续沿路而行。鸡鸣,箩筐,田垄,碎禾,童年在这片土地不断重演,笑声都是故时相闻,循着风声而来。我开始怀疑起山的由来,问这空谷听闻过多少模糊回忆,问这山石是由多少断层的思绪堆砌而成。风本是树的遗响,在此竞吹起些许故人遗落在野草垛里的窸窣。群鸦压过,惊起一帆蒲公英,欲借我少许神通,循着树干间隙,探究前人留下这风的缘故,询问它是如何在大树的沧桑轨迹里划出自己的一道?家乡的人向来都是借道而行:山路崎岖借人道,人世崎岖借天道,天象崎岖借鬼道,沿途风景由风来造。自己行在道上,兜兜转转。而风划过的树道是由游子书信里别的谖草借用的,每借一道,思念便多一种含义,直至长成大树,引天下游子瞻仰,直至锯木成舟,不求一叶渡江,只求这条风给予的道能踪烟霞,点在故乡妇孺未燃尽的烛光里。

幽光如雾,倒是摸索出借宿人家的借口,借这从未停过的雨。惜这雨连绵不绝,在云朵那逃了,就逃到苔藓上。蔓延在角隅,跟着水迹,避开人们常驻之地,降落在人迹罕至的道路两旁,便唱出群雨的歌谣,一群被遗忘的精灵自顾自地温柔,温和早被丢弃在树阴底下的狗尾。这些藏于屋隅的藓藻,偷以人间细雨而生;散落在山谷的黎明,偷以人间烟火而生。神意就是如此,对细枝末节的温暖丝毫不在意。我欲投有人家处借宿,避开寒冷,欲学云鹤不拘泥于苔藻,欲将树叶捎上山峰,与众神借宿酒家,酩酊大醉。坠落在这儿的雨,安静在这里的河流,都是如此想的,却都借宿在苔藻里,爬满侧墙,借道树干,分开阳光与阴影的天堑。山泥疏松,落叶、雨雪、虫蚁寄住其中,无论怎样艰险陡峭的路,都是昨日光影与泥土共舞的颜色。这样的寂静舞动着,如同星辰换了家,闪烁千万灵魂的碎片。或许我也该借宿于此,献出我心口上的苔藓,储蓄雨水,回应阳光的每一声。在呼唤中,天亮了,朝阳热忱,似将我心口的欲求一并燃成枝头桃花,烈得魅人,几场浓雨过后,竞不灭半点。这样的清香,一两株就好。淡香飘远,不知何处来。可能家乡的每一棵树都种植在这片热情的土地上,千种热情败给了寂静。

稍作停歇,已是回暖时分,枝繁叶茂的景象也应是随处可见。路上多了些不知名的小花,那些惊艳过几个礼拜的花卉,在天上容不下它们后,纷纷绽放在泥土,起初还能调动起诗人伤春怜花之情,气清景明过后,这些花早不知避到哪儿去了,也无生在意,不论是行人,还是万物,早已行在前头,招呼谷雨,款待立夏,急躁地将氛围热了起来。小花并算不上什么美丽之物,只暂且缝合在春末的交接线上,生了点及时雨的效应。路过的牛羊懒散,踩烂便踩烂,杂草愿意吞没它的阳光便吞没,不会有哪只山雀倾慕小花的孤芳。山脚处的火花无生在意,天火只会眺望远山,眺望山上的海洋,将即将绽放的小花丢在某棵大树底下,一头砸在前浪翻涌的洪涛里。这些山花并不够遍野,是每个小小的希望烬燃了整片荒野。火焰已急不可耐,它要让芬芳年华逃出山谷,在山洞窅窅里构建桃源,在生灵棋局外握得烂柯。我识得那朵小花,大抵是叫紫罗兰,但牛羊不识,慕名桃花者不识,眺望远山者不识,那我也不该识。牛羊只觉得食来甘甜。我懒得去替小花吹响反抗的号角,任那树枝繁叶茂,任那树落叶纷飞,任由平凡的无名摇曳在泥岩里,任由吟游诗人赞颂池边荷花的高洁。

再往前几步,雨愈演愈烈,所幸有段稍微好走的水泥路,在悬崖拐角处,是几年前回乡的一户发达了的人家铺的。石灰色已染成黄泥色,乍一看与前路无异。由于没有台阶,也没有护栏.下雨天虽脚下硬实,但仍就滑得生分,要扯着土坯墙上仅剩的芦草才好上行,路是好走了,手上衣服上却被这浓密的花穗困扰。这芦草长得结实,和壮汉都可较劲一番,可能是和众人的生命握手交好的缘故,各抱敬意,它也生了些许傲气,立于混杂的人情冷暖中,似在崖边舞蹈,唯一的舞伴是路过的蜻蜒。人们从未见过它枯萎的模样,永恒的青葱熠熠生辉,暮老抛之脑后,连同困于天地的红杏,不会出墙,红艳要么香在一园之内,要么烂在池里。芦苇本是群生,在潮湿无晴之地,肆意妄为,把野蛮发扬得尽显荒凉。它与之割裂,天生本能让它茂密,多些轻悠傲然,只身斥责险恶。它带着这份清白的理性,根秆劲直,花序稠密,刷新云朵的净洁,行可为之事。这是它自己赋予的骄傲,群生芦草的耻辱。

转过这段路,雨渐缓和,雨雾也稍薄了些,我稀里糊涂地倒坐在地上,等待那棵树。那棵树行过沧桑,似已转了千回路,从山顶转着四季轮回,应邀来看滞留在山腰从未前行过半分的我,我该如何接受这份邀约?那棵树没有怪罪,应着春之邀拨弄新芽,应着夏之邀撷取蝉鸣,应着秋之邀拾掇落叶,应着冬之邀撮合初雪。而我落为种子,将风的邀请留给秋天的种子,等待落地发芽,等待甘霖,等待烈阳,等待每次霜降……每次仰头见它,树枝连成天,那几点稀疏的叶竟赶走云海,绕出梦境,我的枝繁叶茂却只供鼠妇小憩。它翻越过多少四季?包庇所有微不足道的平庸,挂上枯藤,根系笼络江河日月,为云雨砌家,梳理小花的羽翼,以其赤裸的枝干隐匿芦草的蛮荒。没人知道它从哪里的山峰而来,我们目睹着它的沧桑取成了我们的名字,它泥泞满身,剥裂开它仅剩的树皮,在白日,我们的黑眼睛,看到皎月升在树里。它似是累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啊,贫瘠之地无佳肴招待,莽莽山野无归宿,只有烟霞顾不得轰鸣,唤青鸟勿怨,往来于崖尖深渊织纱,盖上它缓缓地睡吧。我知道山上有树千万棵,却只有树一种。它静静睡去,而我的四季刚醒来,沿路而上,不知所踪。

我继续沿路而上,欲找出条异于前路的大道,却不知往哪个方向。小雨淅沥,我沿路而行,人们向来不辨方向,沿路而行。我的小雨淅沥,湿润山色,途经此处,沿途芦草、花卉、藻苔、苍树成群,它们沿路而远。透过山山交错的空隙,满天霞光融化在雨里,这是黄昏日暮的雨,晚霞早已失了职,牵不住天空,纷纷而下,飘拂成这随处飘零的落叶,飘拂成这银杏般的霞雨。我要往山脚处走,见那安居乐业,见那烟邈人生。

或是,神意未决,才掷出它们守护群山。

我是在去年春节认识这棵树的,又似相识颇久。它长在山腰处,那不显眼的地方靠近回家的路,人们看见它便知道从哪儿回,它用它的无声指路。我的祖父母也认识它,但他们忘记了回家的路。大概是他们的家就在山腰,那不知名的地方。若是有人问起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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