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回音

作者: 谈乐晨

一轮梦:观初

每读一本书,就多做一场梦。角色们的悲欢有血有肉,在空镜里模拟一节又一节世情课。

掩卷巴莱斯特的小说《欢乐与忧伤》,我清清楚楚听见克拉拉说她和卡洛斯的相遇,遗憾那时候她太糟糕,没能在他眼里开一树春花,即使后来恢复了动人的惊鸿姿态,彼此也积了满心的潮湿落叶。我又如何不是?我是屡战屡败的创作者,曾拥有一段破碎的文字生涯,斑驳于青春期的骄躁,落幕于无数次石沉大海。那时节,镜里的我,纸上的墨,面面相觑而各自灰头土脸,纵然时光阅历将我焕新,也追不回当时明月。

回忆是错杂的航迹云,梦却值得多次托付。我在梦里写:

“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银色器皿,质地澹荡如瞳孔烟波,隐括住春天的纹章,明晰的妩媚藏于里壁,张狂着颜面生动,装着寂寞又任它沸得无用武之地。当他穿渡横亘的山川,推开那被禁锢的概念,跻身矢志不渝的幸存偏差,便邂逅假象般的枯木再青,青得他双睫冰花扑簌。一握寒噤成竹在胸,冰花里封存她一瓣片面。她和虎的金睛对语,它闪烁其词,她点亮发音如火炬。暂还没烛照迷惘——她诞生于春但并未化身为春,从前也只被寥寥闻到两三花萼。当千帆过尽的天幕倒映,却知对面那模糊的眸中,蹲坐着一个孪生的爱人。”

这文字很稚嫩,却是我心里的一渠出口,疏通着瓜熟蒂落的情绪。像书里的克拉拉,也像梦境里的自己,终于被看见。孪生爱人其实是自己,不被别人看见,就自赏自照吧,见自己也是见莽苍,见一隅也是见万端,如同月光恒定包蕴宇宙和尘埃,如同北斗星柄永远指向躯体里闪亮的季节。当独白不追求理解,只追求纯粹而善意的瞩目,结出的无花果会可口许多。写下这些,感觉内心也种起了森严如棘刀的植株栅栏,欢乐着自己的天真,天真着自己的忧伤。

睁开眼,我和一纸阑珊,恍如初见。

二叠声:溯往

下一个梦投身于时光的飞梭,耳畔车辚辚的是书页的机杼在学雨声。图书馆唯一的《帝国轶闻》不知被谁借走,我且把记忆中的厚厚一本重新归还历史尘埃,在梦里用一个长段落横跨百年,加载这虚实含混的一瞬间。

“卡洛塔,虽是音译之名,却意外契合了她命途间类似的关隘、汪洋和城堡。城堡,孤标,割舍了莴苣女郎的发梢,高楼,如发箍簪住爱恨,锢住她云鬟上正要朝觐的斑斓飞鸟,那云鬟不是蒲柏题献过的,而是马克西米利安的手淅淅沥沥地抚过的,‘婉伸郎膝上’,他的手为她下了一场苦雨,女性偏旁为指节抬爱,如她所愿在时代里翩翩起一个‘妩’字。高楼,没栏杆可供,所有栏杆都被她凿凿的眼神熔断。簪住形骸苍白的爱恨,爱恨迎风伸长如缎带,扯住,她作一只水晶茧自缚。几百年前的胡安娜也这样哀哭吗?喃喃妄语,从难耐的瞬息清明里拽几枚苦果,酿史笔一句迹类疯魔。你灌醉过罗切斯特瞒住简·爱的空中楼阁吗?共轭过不详年代的涸辙与黄蝴蝶吗?贪谑过逆流倾轧而杂荇错综的命运吗?荒颓过摇曳生风的花朵般的舞裙吗?憎厌过血脉相连的黄金罪恶吗?悔恨过涂炭生灵的卷烬寒刃吗?今夜你就是那美人鱼,悬玉足如吻刀光。而婚纱装束取材于他人的透明泪,你熠熠地和贵胄舞一地同流合污。歌声落幕,遥想半世纪前轰烈咄咄一个‘妩’字搁笔——搁笔孤注终究抛子于虚无。”

曲折的笔画从纸上被决绝撇下,混沌的心声消退了轰鸣。咖啡的浮沫凋散,迷途者在玻璃边角拣到一支棉花糖,殊不知这“花非花,雾非雾”的美食无法果腹。我无意沉湎历史人物的漩涡,恰眺见邈远的水面倾下卷帙模样的饵钩,有着缺月的形状、汗青的色泽。

向它游去,粼粼水纹是光芒的磁场,我的双眼是春风的司南。注:卡洛塔是历史人物,也是墨西哥作家费尔南多·德尔帕索长篇小说《帝国轶闻》女主人公,比利时公主,后为墨西哥第二帝国皇后,帝国覆灭前夕精神失常,从此幽居60年。马克西米利安是卡洛塔的丈夫,原奥地利大公,后为墨西哥第二帝国皇帝。胡安娜则是16世纪卡斯蒂利亚女王,人称“疯女”。

三段锦:味旧

我阅读画面。画面是湖心的一朵涟漪,腾跃得短暂而温和,静止后又回到文字本身。目光与铅字交接的温度刚好可以孵化阅读者的梦,书脊是最好的手提箱、温室与还珠之椟。只是,阅读者的梦是什么呢?

“他捧着书就像持一面镜子,每个字都是目光映在书上的吻痕。正如攘攘红尘高士下一场雪,每一笔坠落都成清贫孤操的献吻。那个女子她有春天最美的眉,四下里落花颠倒垂拜,受美成学士邀而为媒,把金杏色彩的诉衷情词吻得酸涩温存。媚于语言,表达和品尝共为唇齿,从爱情世界满拈蜜饴的她,就把饱注灼愁的恋曲前奏呼名作盐。咸甜以融化来诠释她搁浅在字迹里的冰糖,汗牛充栋者都饮过相当的剂量。且慢用这众星捧月的简傲,偏爱点目青的红粉已倾得纸醉潦倒,舞步迢递悦己者的譬喻,视听争妍于慢条斯理的互文。春襟铺叙,她驾舸凌波而来,目光逡巡于列舰构筑的排比句,又被一串雪浪摇空的直抒聚拢。抽离,下片水域是作业上阅读理解,且慢相与遨游,明月前身,吃一口削好的梨。”

这是我整理旧迹时的发现。从前的我,原是单纯地让文字成为一场饕餮,供焦灼的心魂享用吗?定是在饱餐了几阕水果味的宋词后,蘸着典故调料作戏法。我了解那个初登梦土的文学少女,她一心溺爱夸耀自己积下的词汇功底、修辞秘方,一旦文字花园红了樱桃、熟了喜讯,就迫不及待昭告世界。她对每一捧雪泥鸿爪如数家珍,若无预想的反馈便难以平静,硬生生把视线羞愤成晃荡的水面。稿件上的每一字皮里阳秋都构成鱼群,会繁衍生息,却不知归流何处。我打开鱼食,一粒粒干瘪的是莽勇而幼稚的信心。

阅读者的梦,嫁接了写作的根芽,却不知用积蕴、沉淀出的春天返璞归真。当我终于学会删繁、学会坦然,卸下所谓经验之谈的厨具,那一口梨好整以暇的滋味,则早已随着它淡泊明志的颜色,缥缈在记忆的云帆后了。

数片月:绕梁

“不在记忆里的那一部分应已开成了海棠,有潺潺雨幕作爱人头纱,模糊了悬而未决的颜色。时空扩大后,雨细腻宛转了他整个世界。伸手截夺一枚束好邀赴飨宴,敬请谅解轻愁随风转侧酩酊的书页,间奏爱语声簌簌如蝶。什么与尔同销,芳音递出就成石榴红色尘烬,雷声、烛光与昙花共蕊,几束玩笑开得都很美丽。诗歌有自己的脚步,他也有——向着簇新了水晶果盘的通衢,一生长对青黄不接的记忆果酱。旷野里同访亘古冷霜的彼此都走散,梦也梦不到一声喊。青山又响杜鹃,时光的忠贞催不败命运的钟针,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它会如何拨弄、纺绩、辗转。苦恨年年压着金线输出一绺绺黑甜,侵蚀过鲜活的遗憾又印刷离别,打开枕上一弯月亮材质的回环。好在作者终究把故事编圆。”

依旧是不成熟的,却是我目前最不苍白的一章,它叫《时间尾声绕梁》,副标题是“有感元遗山词意,兼致西班牙电视剧《时间管理局》”。

词是一句“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而《时间管理局》里,大约每一集都有时间管理局成员通过时间之门回到过去,修复那些被破坏、被改变的历史,这些故事也构成了他们生命轨迹的悲欢离合。编剧成功地把几乎所有的逻辑贯通如初、不留错漏,也安排许多角色的人生首尾呼应。

我曾希望能开启时间之门,想如珀涅罗珀一样重构旧时的织造,自己亲手把遗憾熨得平整、把历经的故事再圆一次。诗人说月亮暂满还亏,我偏说它才亏又满,谁不想做盈盈俯照、无限自新的皓月?当我打开时间之门,我将化身无数个皓月,我将骄宠每一炷火种、修复每一寸心弦,用所有长夜排演完美无瑕的欢聚誓约。杜鹃想让春天常驻,我有能力如它所愿。不管凄号与青山如何相对而出,我都吟啸着,远远地甩开悲哀,把所有被雷声倾袭的地方盛开成芳龄永继的芙蓉塘。

然而,这设定只能依托部分剧情,不可能成为现实。但是,何妨略作遐想,如果未来的我逐渐成长.不也是一种意义上的使过去圆满?我终究另辟蹊径,通过不断地阅读,以书页堆积的回音,铢积寸累每一个月亮的重生。

我阅读文本,阅读历史,阅读生活,阅读自己。“阅”是入门而兑,书籍的动脉不分静躁地包容和锻造每一寸流淌,我用敦厚的句读放置星星,让光明垂爱见证我一步步的动向。我开始学会正视不足,学会接受批评,学会感知成长不可或缺的温度与热量,收拾它们呵护我炽热的情肠与诗意的笔调,脚踏实地走在路上。

阅读的回音,在时间的横截面月涌大江流。金石不渝的它葆有波澜壮阔的质地,怦然解构着、交汇着、倾心着这逆旅者身体里的每一站潮汐。我与之共鸣,我与之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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