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现代的“拼贴艺术”,到后人类的“拣选艺术”

作者: 戴潍娜

这个世界不是由一砖一瓦构成,世界同时是由一个词一个词建构出来的。诗人的工作,相当于用诗建筑此刻。

人跟人面对面的交流日渐沦为“濒危艺术”。 人类精神的虚弱和异化,恐怕比我们预计的更深远。这一代人类虽然上了太空,但生活中早已没有了魔法的空隙;科技消灭了想象的距离,人却只会越来越孤独。这几年,我重读了一些推理小说,感慨高智商推理只属于前现代,那时候人还没有躺在技术上睡觉,还在最大限度发挥自身的智能和人性魅力。然而这一切在电子化世界里都失效了。手机上就有一个人的一生,摄像头挤占了全部想象的可能。跟福尔摩斯一起失业的,还有小偷家族(谁还出门带钱包啊),以后就只剩黑客在键盘上动动手指的份儿。多维立体的真实感在迅速蒸发,让位给二次元薄膜世界。

这一代人,正在迅速抛弃三维世界。那些真实的触感、体验,人和人的亲密关系都在萎缩。当人性,当我们自身的节奏,世界的节奏都在发生紊乱巨变时,文学究竟是会跟着向前冲,还是往后退?技术侵略了人性,文学也会反过来渗透技术。这恐怕会是一场漫长的较量。

然而,诗不是现实的追逐者。相反,从屈原的《天问》到今天,它始终以一种叫人惊叹不已的方式创造现实,完成现实。我依然在期待,诗会用一种隐秘之力,夺回这个日益感知枯萎的世界。我们现在能谈的是一种预估和预言,真正对人性的影响,对文学命运的影响,或许要多年之后才能够显露。因而,“拣选”这个动词,曾经是千百代诗人反复在做的一个动作——从万千词语库中锤炼出那极度精准的一个词;“拣选”,未来也有可能会成为人类最重要的品质和能力。

过去艺术家身上非常重要的一个动能是“寻找”,因为世界的材料有限,世界是匮乏的。千里江山图的青绿色尤其精妙,原因是青金石材料昂贵;文艺复兴之前很少能看到蓝色的画作,源于蓝色材料稀缺。由于世界缺少生产力,艺术家始终在寻找稀罕的材料去建造独一无二的艺术世界。但如今我们已经进入到产能过剩的压迫之中,各种信息、材料扑面而来,而我们需要的“真”和“美”却似乎丝毫没有增加。

未来艺术家最重要的工作,从后现代的“拼贴艺术”,进入到后人类时代的“拣选艺术”。面对无尽的埋没、消逝与损耗,淬炼之诗,正在擦亮我们日益锈蚀磨损的知觉,恢复人类心灵的亲密。

诗人们用最脆弱的笔触,在至为坚硬的信息大海中挖掘生命和历史的真相。文学始终要让在现实生活中沉默的部分,被削弱的部分,被压抑的部分,还有那些难以道明,微妙的,不可言状的部分去发出自己的声音,诗与美都是人性里最坚固的基本需求。

诗跟新闻不一样,诗是一种即兴与无限延时。

诗对此刻的“拣选”,也绝非即刻奏效。许多年以后,人们会看到诗人们拣选的历史,其中的荒谬和激荡,以及这些预言在未来持续的生长。在凝聚人类群体的那些纽带已然发生断裂的今天,诗人仍试图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情感和道德经验做出广阔的历史回应。

在诗歌中,我们辨认出爱人与自己,并选择了自己度过这场战争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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