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兄弟塔
作者: 谢仙石腊月初一,寒风从西伯利亚呼啸而来,长驱直入,连绵不绝,中原大地阴冷、沉寂,田野和村庄空无一人。胡家庄一片静谧,满目寒冷。就算天气好,村民也难得出来晒太阳,更何况寒风呼啸着、阴云密布着,当然首选窝在家里。
胡九州无疑是一个另类,他一大早醒来,就在黑暗中等待太阳升起,或者说是在等待阳光到来。天蒙蒙亮,胡九州一个翻身就起床了,他把黑乎乎的棉被折成豆腐块,摸索着柴火,在冷灶里生火,煮一大碗玉米糊当早餐。胡九州吃完玉米糊,来不及洗碗刷锅,披上破了七个洞的军大衣就出门了,把结了一层厚厚食垢的锅碗留在黑乎乎的空屋里。
胡九州不管这些,他匆匆忙忙出门,要和昨天一样,踩着冰霜和残雪,取土、打土、夯墙,他要把这座房屋建好。大年三十很快就要到了,而建房还有大量工作要做,时间紧迫。年底了,弟弟应该很快会回家的,胡九州要在大年三十前把房子建好,给弟弟一个惊喜。
胡九州心里想着弟弟,哈了口气,冰霜和残雪都不觉得冷了。今天要把这一层建好,离年底只有二十多天时间,要加快进度。胡九州虽然不怕冷,但苍茫的大地却顶不住严寒,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胡九州有备而来,拿着铁锹对冰层砰、砰、砰地猛砸,然后把冰碴铲到边儿上,再把泥土取出来。冰霜之下,泥土也是硬的,土壤的毛细血管也被冷风冻住。但胡九州不怕,他挥动着铁锹,一锹一锹,把僵硬的泥土砸碎、拍实,再敲细、搅拌,硬生生把冬日坚固的泥土砸成夏日柔和的泥巴。胡九州也似乎回到了夏日,满头大汗,他热得把军大衣甩在一旁,然后挥动膀子,取土、打土、夯墙。阴风里的胡九州像一团火,仿佛要把寒冬击退。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万物生长,天地之间充满了勃勃生机。暖阳的回归,令人舒服,胡九州就是在春天想到建房的。为弟弟建个房屋,让他回来时可以娶妻生子。胡九州想到就干,先在自家院子里选一块地,用脚步和锄头丈量方位后,就开始逐步建造。
胡九州激动且欢喜,但是个别村民却觉得奇怪,来指指点点,都说这随意画出的地基,顺手而上的墙体,是房屋还是塔呢?胡九州并不屑于解释,这世间,除了父母妻子,最亲近的就是兄弟,而胡九州没有父母妻子,只有一个弟弟,所以,给唯一的弟弟建房,他是愉快的。
胡九州想起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两人一起下河摸鱼、上树掏蛋,一起偷瓜摘枣,一起逃学挨骂,直到兄弟俩先后去参军,分属两个连队,才不能日夜相守。后来,部队又一起到南方前线去了,两兄弟偶尔能见到,相见的喜悦短暂而宝贵,话总是说不完的。再后来,胡九州提前退役了,中原和边关,相去三千里路,再也见不了面。胡九州觉得一个人在家也是无事,不如给弟弟建个房屋,让弟弟光荣回来时娶妻生子,能在故乡安身立命。
所以,整个春天,整个夏天,胡九州都在忙忙碌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看着房屋在自己的双手下逐步拔高,胡九州内心充满了喜悦。只是房屋逐渐长高,引起了个别村民的好奇心:“胡九州,你建的什么啊,是一座塔吗?”胡九州觉得他们是真没眼界,这怎么是一座塔,明明是一座房屋啊,给我弟弟娶妻生子用的房屋。胡九州认为没必要和他们解释,虽然房屋形态差了点儿,但它仍然是一座房屋。
春去秋来。时间一天天过去,房屋一点点长高,村民们不再指指点点了,他们看着胡九州的房屋说:“这是哪门子房屋,这分明就是塔,胡九州建给他弟弟的塔,就叫‘兄弟塔’吧!”
胡九州没空理会那些村民,他看着房屋日益拔高,内心安定而祥和。但是,他要赶在大年三十前把房屋建好,还得每日作业。所以,就算天寒地冻,胡九州仍然每天早早起床,夜色上来才回屋,一日三餐则是玉米糊、烤土豆。胡九州不是没钱吃米饭,而是烧饭炒菜太费时间,只有玉米糊、烤土豆,一人一锅,省时省力,挤出来的时间就可以多建房屋。
随着房屋的增高,胡九州愈发吃力了。取土、打土、夯墙都是体力活,胡九州瘸着腿虽然不便,还可干一会儿停一会儿,一点点堆积。但墙体高了,缺了右腿的胡九州很难登高作业。面对长梯,胡九州吊着空荡荡的半条右腿,想双手牵引着自己上去,却提不了泥土,只好改为单手牵引,然后腾出一只手提土。单手牵引使他的汗水倾洒而出,唯一的左脚艰难地支撑着身体。胡九州好几次从梯子上滑落,摔得满身泥土,但再次爬起来,他依然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上运土,打墙,夯实!他像野猴一般吊着身体下来,再喘着气、咬着牙、淌着汗,往上层运土。
几天后,楼房又建好了一层,这时,隔层需要木料,但木材却不够了。胡九州只好停止作业,想办法找些木头来,当作隔层。胡九州看着空空的院子,无计可施,于是拖着半条残腿挪出院子。他在村子里转悠,看到村民遗弃的木头、木板、杂木之类的,就一根一根、一块一块、一段一段地拖回来。
有一次,胡九州发现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可以当作房屋的大梁。胡九州就瘸着腿,以跪拜的姿态拖着木头,朝着自己家一点一点挪动,却在家门口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张甲拦住了:“死瘸子,这是我家的木头,你为什么偷走?”胡九州气不过:“怎么是偷呢?这木头落在村子的大路旁,两端都霉烂了。”“霉烂了就能偷走?放在路边就是无主的?瘸子你想什么呢,赶紧给我放下!”面对张甲的质问,胡九州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是没有其他木头了,所以胡九州依然紧抱着木头。张甲看胡九州没有反应,就直接上来抢木头。这个村子叫胡家庄,胡是大姓,张是散姓。但胡九州并没有想到这些,他眼里只有木头。看着张甲来抢,胡九州死死抱住木头,躺在地上,任凭张甲怎么抢夺,他都纹丝不动,像钉在地上一样。张甲边拉扯边骂:“我就不信了,偷东西还这么死皮赖脸。”但胡九州仍然纹丝不动,张甲忍不住一脚踹向胡九州。然而,张甲的脚还没踹到胡九州,就被胡九州一把推开,接着,胡九州一个翻身,顺势扑倒了张甲。胡九州的腿是瘸的,但手劲可不小,张甲被压制得服服帖帖。张甲打不过胡九州,只好气鼓鼓地走了。胡九州开心地拖着木头回到院子。
西风肆虐,乌云昏暗,虽无雨雪,但仍寒风刺骨。这天,胡九州正在撸起袖子取土、打土、夯墙,几个穿着制服的人闯进院子。为首的直接说明来意:“我们是执法中队的,有人举报你私自搭建违章建筑,今天先来取证,后续还要依法拆除。”胡九州听到“拆除”两字,就双目圆瞪、脸色下拉:“我自家院子,建个房屋怎么了?”“自家院子也不行,建房都要审批的,如果都这样私自搭建,那村庄不就乱套了?!”胡九州尚未回话,只见村主任嘴里骂着:“这个张甲,怎么和胡九州杠上了呢。”走进院子,低声对为首的说:“戴队长,这位脑子有点问题,你们别理会了。”戴队长惊了一下,他看起来口齿清晰的,怎么脑子有问题?村主任只好告知,胡九州以前被炸弹炸飞过一条腿,还中了好多发子弹,吓傻了,疯疯癫癫,时好时坏。戴队长将信将疑:“疯子我们是不想惹的,但是你们村民举报了,你得把你们村民说好。”
任凭村主任怎么说,村民张甲还是口服心不服,亲吻泥土的感觉非常难受,何况是被疯子按在地上亲吻泥土。想想多恶心,张甲便举报到镇政府。胡九州是退役军人,所以领导叫退役军人事务站徐站长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徐站长一声长叹,又无可奈何,老班长太可怜了,徐站长也是退役军人,所以称老军人为老班长。这胡九州啊,一直认为他弟弟还在部队,还在老山前线,还在保家卫国。他是忘了胡五岳了吗,五岳的一腔热血都洒在了边疆啊。
徐站长曾翻阅过资料:胡五岳比他哥迟两年入伍,后来遇到南方战事,两兄弟的部队都开赴前线参战。有一次,部队要组建一支敢死队,对一个顽固据点进行清除。他哥报名了,因为是老兵,所以初步入选。胡五岳也报名了,他是侦察兵,复杂战场的适应能力特别强,所以也入选了。部队发现他们是两兄弟,就把胡九州移出了敢死队。那次战况十分惨烈,敌方的据点只是诱饵,敢死队进入埋伏圈后被敌方炮火覆盖,几十名士兵瞬时成为残缺的尸首。胡九州所在的后援部队也被敌军优势兵力攻击,一枚炮弹在胡九州不远处爆炸,胡九州全身剧痛鲜血直喷,昏死过去的胡九州被战友拖回后方,但胡九州的右腿永远留在了阵地上。被救回的胡九州开始说胡话,他不相信弟弟没了,更不相信自己的右腿没了。胡九州因伤退役到地方后,便开始间歇性疯癫,只是没想到这次变得这么严重,偷木头,还打了人。徐站长感慨着,胡九州应该是精神病复发了,错以为他的弟弟还在。
徐站长去看望胡九州。还在门外,他就被兄弟塔惊呆了,泥土夯实而成的塔啊,斜斜歪歪,怎么住人?徐站长叹了口气,走进院子。胡九州看见人来了,怕是执法中队,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儿来应付。他似乎认得徐站长,赶紧打招呼“你好同志”,并握住徐站长的手。徐站长说:“老班长好,为什么要建房呢,怎么和村民起冲突了?”胡九州带着满意的笑容说:“年底要建好,等着弟弟回来娶妻生子用。”但胡九州没说冲突的事。徐站长看着不能住人的兄弟塔,看着阴风下胡九州黑黢黢的脸和双手,忍不住低声提醒胡九州:“老班长啊,五岳同志已经牺牲了,那年你领着他的骨灰回来的。”徐站长的话音未落,刚才还平和着微笑着的胡九州,忽然暴跳如雷:“我弟弟还活着,他是侦察兵,他是神枪手,过年就会回来的!”胡九州边说边拉着徐站长往大门走去:“你给我出去,为什么咒骂我弟弟?!呸呸呸,大过年的不吉利。”徐站长还想再说几句,还没来得及张口,已被胡九州推出门外。
西风更加凛冽,把浓厚的乌云拨开,冲来一场鹅毛大雪。把徐站长撵走后,胡九州退回院子,把大门紧闭,对着即将完工的房屋发呆,我们是英雄的部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弟弟是侦察兵,屡建奇功,他过年就会回来的。胡九州把铁锹砸向大地,大地发出沉闷的回响。但是,那年我迎回的是谁的骨灰?快过年了,得抓紧建房!胡九州一边骂一边抹去眼角的泪痕,挥动着铁锹,取土,打土,夯墙!
这是大年三十,村里到处沉浸在过年的氛围里,胡九州的房屋也将结顶,在孤冷的西风和白雪里孑然独立,卓尔不群。大雪还在继续,胡九州也没有停下休息,他要把屋顶做好,整个房屋才算完工。但是暴雪不由人啊,它把天变得苍茫虚无,上下一白,包括这孤独的兄弟塔,像一根白棍子戳在胡九州的院子里。冰雪很滑,胡九州在搭建屋顶人字架的时候,从高空滑落,摔了个半死。徐站长闻讯赶来,叫了救护车。“医生说算你命大,被二楼的木头挡了一下,加上地面还有积雪,不然不是死也是重伤。”徐站长把胡九州送回家里,叮嘱他好好休养:“你弟弟很快就回来的,房屋的事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小平房不就是民政部门给你建的嘛,来年,我帮你弟弟申请,也建一个,好不好?”
胡九州等不了来年,弟弟快回来了,得抓紧把房屋结顶了,好给他娶妻生子!等徐站长走后,胡九州就瘸着右腿、挂着左手,拖着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爬上架子,用一只手推开积雪,用木头把人字架钉好,一寸一寸盖上篷布。当积雪不能影响兄弟塔时,胡九州长舒一口气,房屋建好了,弟弟也快到家了吧?胡九州又想了想,拿来一块红布,用剪刀剪成长方形的旗帜,然后拿着木棍戳着,插到屋顶上。这时候,大雪未止,西风劲起,天地之间混沌一片,胡九州的院子里,在高高的兄弟塔上,鲜艳的红旗飘扬着,在漫天的风雪中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