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来游去的鱼

作者: 胡杨树

胡杨树,本名胡永标,江西安远人。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中学生百科》等。

上 篇

疾病来得突然,宋词事先一点预感也没有,或者说,身体早就发出过危险信号,只是自己没有觉察或重视罢了。从未量过血压甚至连自己什么血型都不知道的宋词,更别说去医院检查血脂、血糖、尿酸这些了。平时头疼脑热不舒服了,就去私人诊所看看,或者在街头药店买几粒药丸敷衍了事,他认为自己的身体虽不是很好,但起码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然而这一回,如当头一棒,彻底把宋词给击懵了。

深圳的春天雨水充沛,天空像装满水的巨型气球,鼓囊囊的像被人扎了无数个窟窿,哗啦啦接连漏了两天,气温随之下降。那天午饭后,腰酸背痛的宋词躺在货运公司门房的长条凳上,浑身的关节酸痛难受,躺上去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宋词来这家货运公司还不到两个月,这是他失业三个月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门卫叫醒他的时候,外面还飘洒着绵绵雨丝,墙上的温度计显示16℃,宋词感觉到了冷。来到货运仓库,刚搬几件货物,宋词左腿发软,不听使唤跪在地上,接着右腿发软,身体失去控制,整个人瘫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一黑,意识开始模糊不清,隐约听到工友们大呼小叫。过后,听到救护车蜜蜂一样的鸣叫声,之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似睡似醒,梦里一般,最后完全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词慢慢醒来。这醒,不像平时的醒来,而像爬台阶一样,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轻飘飘,慢悠悠,由高往下,一节一节。先是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细细碎碎,如扫帚碰到地上的碎瓷破瓦,在旷野里荡悠悠地响着,丝丝缕缕地飘着,一根连着一根,拉长,又拉长,风一吹,断了,听不见了。接着,宋词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的云朵,有风掠过,很高,随后有了坠落感。接下来,看到了白色的墙,看到了明晃晃的灯,看到了眼前真真实实的人,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里,摸到了凉凉的铁架床,外面黑麻麻一片,是晚上了。

一位戴眼镜的白大褂开口了,她说,醒来啦,你昏迷好几个小时了。宋词说话了,但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变粗变短了,像条病殃殃的鱼,不灵活了。这声音迟缓苍老,像个老头子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怎么说话成这样了呢,是自己在说话吗?接着,他又发现左手麻麻的,不听使唤了。他大着舌头问,我的左手怎么没感觉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白大褂说,你病了,别担心,我们给你做了溶栓,现在口齿不清,左手没感觉,是暂时性的,通过及时治疗和正确的后期护理,还是有希望痊愈的。我姓刘,是你的主治医生,感觉身体有什么不对劲,随时可以叫我。

后半夜,宋词的状态好多了,左手可以拿稳手机了,他给哥哥发了微信。哥哥、表弟和堂弟是第二天下午到医院的。宋词本来给哥哥发微信说病好了,不用来了,但他们还是来了。在医院住了四天,宋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走路,说话如往常一样,要求出院。刘医生不同意,要求再观察几天。宋词坚持要出院,刘医生说,医生的话你可以不听,但命是你自己的,别不当一回事。

办好出院手续,宋词看到疾病证明书时,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自己这回病得这般严重,上面写着医院诊断和出院医嘱:急性脑梗死。高血压二级,血脂异常,高低密度脂蛋白甘油三脂血症。戒烟酒,少进盐,清淡饮食。避风寒,慎起居,防外感。定期复诊,带药出院。

临走时,刘医生叮嘱宋词,叫他以后一定要定期检查,说脑梗很容易复发。

回到老家后,宋词每天按时服药,每天跑步,去树林里散步,早晚深呼吸五分钟。他从网上搜索到降血压的食材,写在纸上:番茄、土豆、芹菜、海带、洋葱、红薯、橙汁、香蕉、红茶、胡萝卜以及猕猴桃等等,并逐一把这些东西买来。宋词想,既然死不了,就要把身体养好,不然半死不活的不仅废了自己,还累及家人。活着总比死了好,虽然活着累,虽然不止一次想到过死,但还是一次次挺过来了。

宋词整天待在家里,外面日头明晃晃的,村里人都在地里侍弄庄稼,自己却无所事事的样子,让人见了实在不好意思,只是偶尔骑摩托车去五公里外的圩镇上买些猪肉回来。蔬菜嫂嫂种了,每天去菜园摘回来便是。宋词每天做饭扫地,料理家务,像个专职的家庭主妇。房子是一年前建的,三层半,拆老屋建新屋,政府给了宋词一个贫困户指标,补贴了四万元。建房子是哥哥一手打理的,宋词在深圳,没搬一块砖,没扛一包水泥,只给了哥哥三万块钱。宋词心里明白,现在的三万块钱跟一栋三层半楼房的造价相比,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但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拿出这些。有时候宋词想,自己在外面晃荡了二十多年,怎么就贫穷到了这般地步呢,真是拖政府的后腿了。他想到了一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没有计划才会穷。是啊,自己对生活真的没什么计划,对未来也没有好好规划,浑浑噩噩过日子,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所以才会混到这步田地。要改变现状,宋词这样对自己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宋词下定决心,这样告诫自己。

也因为穷,宋词没有再婚,没哪个女人会愚蠢到嫁给一个穷光蛋。哪怕是二婚三婚的女人,也看不上宋词这样的人。宋词有过一次婚姻,他和妻子是在深圳布吉一家工厂认识的,感情不错,交往一年后结婚。然而婚后第二年,一场车祸夺去了妻子的生命,同时还有肚子里五个月大的胎儿。这件事给宋词的打击很大,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来。二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到妻子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宋词便会对天长叹。宋词是个话不多的人,妻子遭不测后,他的话就更少了。哥哥不止一次对宋词说,你就是太哑巴了,只要嘴巴甜一点,肯定还能找到另一半。宋词也努力过,经人介绍,先后跟三个二婚女人见过面,最后都不了了之。也去过婚介所,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后来,宋词对再婚的欲望不再强烈,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有合适的可以再婚,没有也无所谓。

嫂嫂看出了宋词的心思,说宋词这样不好,人家看你这无所谓的样子,自然就不愿意嫁给你了。对于嫂嫂,宋词是敬重的,对她从来没有过不满。嫂嫂嫁到宋家二十多年了,叔嫂间从未发生过不快之事。宋词的父母早逝,嫂嫂有如母亲一般对待宋词,每次回到家里,嫂嫂给宋词铺床叠被,把房间收拾得干净亮堂。无论宋词有钱没钱交给家里,嫂嫂从未表示过不满。嫂嫂在宋词面前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在外,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挣钱多少也就那样,都是过日子。

日子就这样过着,有太阳,也有月亮,有风,也有雨。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屋旁的鱼塘水满了,一波一波荡漾着。无数只青蛙在夕阳下的水里鼓噪,此起彼伏,只闻其声,不见其身。宋词倚在三楼阳台的栏杆上,大半个村子尽收眼底。莽莽群山,悠悠河流。宋词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山是主人,人是客人。这句话让宋词想了好多年都没想明白,后来经历了生生死死,经历了人事变迁,才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人,永远都是这个世界的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来去匆匆,不变的是山山水水。村子最大的变化是瓦房没了,以往的大片稻田也没了,都变成了一栋栋崭新的楼房。

邻居楼房后面的枇杷树下卧着一头怀孕的母猪,一只公鸡暧昧地啄了一口它的乳头,接着又啄了一口,捉弄中带着玩笑,似乎又有些祝福的意思。邻居家养了几十只鸡,它们成天在房前屋后刨坑,把土刨得松松散散坑坑洼洼。坑里的土蓬松干爽,面粉一样细碎柔软,鸡群便在里面嬉戏,展开翅膀在坑里打滚子,把土扬起来,又扬起来,然后站起,身子一紧,一抖,又一紧,又一抖,把土扬得到处都是。不过,它们更多的时候是刨坑觅食,抬头挺胸扒拉着双脚,这边刨一个坑,那边又刨一个坑,然后在坑里东啄一下,西啄一下,到底啄到了什么呢?只有它们自己才知道,或许连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与生俱来的习惯使然。邻居女人端一瓢谷子,咕咕咕地唤几声,它们便从四下里跑了出来,围住女人。一只瘸脚鸡从废弃的砖堆后面试探着出来,一跳一瘸,一跳一瘸,有时身子失去平衡,在地上翻滚,别的鸡就嘲笑它,欺负它,公鸡啄它一下,母鸡啄它一下,就连黄毛小鸡,也凑热闹上去啄它一下。瘸脚鸡怯怯地试探着吃地上的谷粒,其它鸡放下吃食,群而攻之,把它啄得血淋淋的,缩在一边,一动不动,死了一样。等别的鸡吃饱了,离开了,瘸脚鸡才“活”了过来,翻身慢慢站起,试探着靠近留下一堆堆鸡屎的食场,吃地上剩余的谷粒。这些是鸡的生活,也是鸡过的日子。

日子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被光阴这把剪刀不停地剪着,咔咔咔,咔咔咔,转眼在老家待了二十多天。哥哥嫂嫂每天早出晚归,忙那些永远忙不完的农活。宋词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沿河堤跑一圈,来回大约一个小时。路上很少遇见人,这也是宋词所希望的,他不想让人看到他晨跑锻炼,那样好像给人留下怕死的嫌疑,都混得这样狼狈了,还想长命百岁么?乡里人的眼光大抵如此,看不得你光鲜,也看不起你狼狈。

村子里很静,走在路上难得遇见人,好像人口比二十多年前少了。其实不是,人口比那时至少翻了一番,只是大部分人外出讨生活去了,要到了年底,村子才会活络起来。人再少,毕竟还是有人,偶尔有人来宋词家串串门。其实来人也没什么事,无非是喝喝茶,抽抽烟,东拉西扯一通。最终的话题还是回到钱字上面,讲怎样才能搞到钱,讲谁谁谁搞了多少钱,谁谁谁在县城买了房子,又谁谁谁换了一辆新车。这些话当然是跟宋词哥哥讲的,宋词在他们眼里成了隐形人。开始宋词在旁边插上几句,后来有人来了,哥哥不在的话,他倒茶递烟,哥哥在的话,他就回自己房间看书写诗。若是在深圳,宋词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而在老家,他只不过是个废人。只有老朋友方知如还一如既往对宋词好,知道他脑梗后,匆匆从上海回来看望他,走时还留下五千块钱,叫宋词别想太多,安心把身体养好,有困难随时告诉他。宋词和方知如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了,那时两个人同在深圳龙华一家电子厂上班,经常在一起谈论诗歌谈论爱情,后来方知如去了北京,然后又去了西部,最后双方失去了联系,中间隔了十几年没有音信。前年春节,又联系上了,那天两个人在县城一家大排档喝酒闲聊到深夜。

这些天,宋词发现哥哥的眼神有些不对了,看自己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而且总是歪着头,那么有意无意地匆匆一瞥。哥哥的眼睛本来就细长细长,这样看人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细长细长了,仿佛穿在针眼里的一条线,一扯一扯的,把宋词的心扯慌了扯痛了。宋词一直认为,哥哥是爱护他的,在外人面前一定处处维护着他,可是宋词却听到了哥哥在外人面前说他的不是,也不完全是恨的意思,只是多少带点对宋词的不满,或者恨铁不成钢。往年,只要宋词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兄弟俩便会长谈到深夜,两个人抽完一盒烟,又抽一盒烟,直到黎明才上床迷糊一阵。近些年,长谈慢慢变成短谈,两个人似乎没什么好讲的了。谈还是会谈,只是寥寥几句,然后各自睡去。

雨夜,宋词打开书橱,翻阅以往的书本和日记。由于时间久了和受潮的原因,有些书本发霉泛黄,其中两本日记的字迹有些模糊了。翻开十年前的一篇日记,里面写道:

回首往事,感慨不已。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感冒高烧,肛瘘复发,结石发作,眼睛发炎……上岗下岗,居无定所,诸事不顺……又翻开几篇以往的日记,都记载着人生的不如意。宋词失眠了,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凌晨三点多才迷迷糊糊睡去。五点半醒来,呼吸有些困难,再无睡意。起床,沿河堤跑了一圈。早饭后去竹尾坑割鱼草,十点回来,浑身湿哒哒浸透汗水,宋词感到精疲力尽,洗澡洗衣服后,愈发地感到疲劳了,恹恹地上床躺着。

一觉醒来,快十二点了,匆匆淘米、洗菜做饭。哥哥嫂嫂回来后,嫂嫂见宋词脸色惨白,说还是不要出去干活了。宋词说,天天待家里也不是办法,总该做点事情的。嫂嫂说,你做,我们也忙,你不做,我们同样天天忙,忙到过年同样还有忙不完的事情。你现在身体不好,就别管这些了。

宋词心里想,现在血压基本正常了,该有个打算了。可是,在家里做什么呢?二十岁那年出去打工,到现在农活基本都忘记做了,什么农活也做不好。出去又做什么呢?货运公司是不好回去了,虽然组长说过等病好些了再回去上班的话,但宋词不想回去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还能怎么说呢,又能说什么呢,只要病人离开了货运公司,他们就放心了。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是老板,会招一个病人吗,而且是个潜在“危险”的病人。退一步说,即使人家大度,要你继续干下去,往后难免会把你当病人看,这样做下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通过宋词这件事,相信老板以后招人会谨慎些,至少要求员工做个入职体检。前些日子,有几个同事先后电话或微信问宋词的身体状况,唯独组长没来片言只语。之后不久,宋词想给组长寄些家乡特产,以表对他在自己生病期间的关照,在微信上告诉他的时候,没想到信息发不出去,被拉黑了。宋词愣了一下,想打他的手机,想了想,还是没打。说不定手机也被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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