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瘸一拐的铃铛声

作者: 范怀智

范怀智,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安徽文学》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铃铛与火焰》,长篇小说《兽》。

1

细细地想,该叫他德禅还是叫德善呢!

小湋河川的人禅善不分,叫禅也行,叫善呢也行。说来何必要分得那么清明,德善老汉就是德禅老汉。一句话,德善老汉叫狗咬了,狗叫旭娃。

弄不清楚,德善老汉呢,咋给他的黑狗取了个旭娃的名字!旭娃就旭娃吧,反正还有人会把自家的狗叫豆浆叫量子。没有谁说狗能取这样的名字,不能取那样的名字。反正那狗叫旭娃,也可能是绪娃、续娃等等,当然旭娃的名字是德善老汉叫出来的,他老是那么一个怪怪的人,不爱说话,一个人守了院场。要不是旭娃咬了他,我懒得上到他的院场上去。他的院场上有两棵枣树、两棵苹果树,还有两棵石榴树,连同院畔上长了两棵杏子树,看来一切皆是成双成对的样子,独他本人却是个枯老头儿,用文绉绉的话说是个鳏夫。

树呢是老树,长得茂盛,一年不少结果子,凡路人上到院场揪拽了尝个鲜,旭娃不叫唤。德善老汉圪蹴在窑门前叭嗒叭嗒吃着烟,烟雾飘散,风一飘绕,烟雾没了,化做了风。就是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熬日月的旭娃,咋能把德善老汉咬了。咬在哪?咬在了脸上,把个胡子拉茬的脸,咬得血糊拉滋的。

在村上的幸福园吃过午饭,忙乱地应酬了大半天,脑门子迷昏昏的,刚躺上连椅,就听见瘸腿子二强隔了村委会的院墙喊。

“樊主任,哎——樊主任。”

什嘛子事情?急慌慌的不能进到村委会说。他站到墙头外,对准我的窗户喊。村委大院是小湋河川最大的院子,原是能容纳四五百人的小学,学校建起不久撤销了,并到了紫蓝镇中心小学,村委会搬了进来。

学校旁侧,原来村委会的三眼老窑乘势改造成了村史馆、农家书室和幸福园。老村委会往西,是村卫生室,前几年建的,有村医,是紫蓝镇卫生院的大夫,她每周二、四下午,来卫生室坐个诊,卖几盒药,若要打点滴,她则指派到镇卫生院去。有必要说说小湋河村的行政中心,大致就这么个样子。

驻村工作队的三个人到二楼的宿舍午休了,其他村干部回往自家的院场吃午饭。我稍作歇缓,二强咋就慌急地喊上了。隔着墙,还一个劲地冲着我的窗户喊,这个像糨糊一样黏的二强。

“有话咋不能进到院里来说!”我对着窗户给二强回个话。

“门要开着,我咋能站到外头,看你个樊主任说下的话?”

二强这话说的,肯定是幸福园做饭的洋芋精收拾完了锅灶,带住幸福园的窑门后,顺手带住了村委会的大门。村委会的大门正对着老村委会的院场,老村委会的院场曾是操场,篮球杆、乒乓球案子还在呢。放了寒暑假,回到河川的孩娃们会来打个球。乒乓球倒好说,若打个篮球,有时要把半场篮球凑起来都难,精明的后生外出打工了,去西安、上海、新疆,去日本、去伊朗的都有。

西安远不远?从紫蓝镇往南三十里,再到渭河南岸的高铁站,四十五分钟到西安,八个小时到北京,若不嫌泼烦,天黑坐高铁,在北京的夜市上吃碗炸酱面,第二天晌午不就回到河川了嘛!洋芋精叫杨玉婷,我们叫走了样,叫成了洋芋精。用小湋河川的口音说来洋芋精跟杨玉婷的差别不大,就如同德禅跟德善的差别不大一样。洋芋精长得像《乡村爱情》中的谢大脚,她要在村委会门口有个小超市,那她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谢大脚。毕竟到西安卖过几年肉夹馍,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儿,倒干净利落得很。

我曾试着把洋芋精跟瘸腿子二强往一起撮合,二强曾是个砖瓦匠,有过婆姨,出了工伤瘸了腿。洋芋精的老公在西安出了车祸,她索性拉载了城中村的家当,回了河川。

2

幸福园的硬件设施安顿好了,得找个合适的人来做饭,来料理日常卫生。孤寡老人没几个愿到幸福园来住宿,偏是中午的这顿饭,他们却要早早地来,或坐到幸福园门口的铁椅上晒个太阳,或圪蹴到院畔的槐树下谝个闲话。那么晌午的这顿饭就必不可少了!

请谁呢?满河川找不下个合适婆姨。这个做饭的婆姨,一要锅灶好,二一个呢要干练,能打理日常事务。大家伙儿坐到一起商议,看看哪个村民组有人选,说来倒有这么一个,就是我们组的杨玉婷。大家商议,洋芋精来幸福园正好可以补充个公益岗位。既然洋芋精是我们杏子湾组的人,三顾茅庐还得我去。

“该承诺的都承诺了,该说的好听话都说尽了,她还不来咋整?”

“还能咋整,一十三省的人儿哩,我就看下个你。”任书记说。

“好好好!”任书记这话说得人爱听。

没想到三顾茅庐,她还没答应。四顾茅庐没人说不许,第四次去了,第五次我上了院场,她正在窑檐下的水龙头前洗衣服,衣服不多,没摆洗衣机,衣服浸在洗衣盆子里,花花绿绿的,泛着湿漉漉的光,晌午的太阳晃眼得很哩。

前些年,洋芋精院场上长满了茅草,老兔子在蒿草丛生了小兔子,茅草深处的野鸡孵了小鸡,二强的羊也会溜进去揪个草。糊在玻璃上的窗花都破朽嘛,窑垴的锅台上、柜子上落满灰尘,落了白花花的鸽子粪。鸽子们肯定从窑檐高处的哨眼钻进!灰头土脸的炕头上方是一排醒目的奖状,奖状贴在炕墙上,是宿满尘土的窑垴里最鲜活的颜色,看来她家的儿子机敏得很,这个小娃娃圆头实脑,在村小学上到了三年级,随了她去了西安。我们以为她们永远不会回河川了,连同她自己都这么认为,都这么说的。事与愿违,灾祸突如其来。来了就来了,来了就熬,来了就受嘛。

黑夜里,国强的灵柩从西安回了小湋河川。按照俗情,洋芋精跪上院场一哇声地哭土神时,大家伙才知道,国强出事了,出了天底下最大的事情。在这扑扑晃晃、毛毛糙糙的人世上,除过能带起哭声的生事跟死事,其余尽是些轻若鸿毛的事!人生一世,什么情呀、爱呀的,有时夜半了想想,还不得对着月亮喷出了笑声。什么怨憎恚、爱别离、求不得,若想想,真把人大门牙得笑掉。

听到洋芋精哭号,旭娃紧赶慢赶地吠吼。村落间熄掉的灯扑闪闪亮在了窑窗上。洋芋精跪伏在院场上,要告知天地神灵,最最重要的,得告知小湋河川的土地,生于土、长于土、养于土的国强,现在要回到土里去了。这天底下最大的一桩事,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那桩事,叫洋芋精家提早摊上了!摊上就摊上了吧,摊上了那就告知土地,让它敞开襟怀,索性儿把国强的一生收回去,连同他的精明强悍、健壮英武收回去。除过小湋河川的土地,他没有合适的土地归栖。

趁夜黑,人们匆急地赶往了洋芋精家的院场。趁着黑,闷声不响的村人们铲除了杂草,清理了老窑间,并给老窑通了电。昏渺的灯影里,院畔的老杏树上,我跟国强小时摘杏子吃的老杏树上,挂起了一杆长绫绫的魂幡,经红纸绿纸装点过的魂幡,丈二长的魂幡斜歪歪地飘摇。丈二喻示着一个人的一生,丈二里的十二尺有一年里的十二个月,一天里的十二时辰,没有谁的一生不是一年年、一天天循环往复着,像个小补丁跟大补丁补缀而成。长长的魂幡哗啦啦地抖颤,恰是这么一杆魂幡地抖颤、飘摇,向氲氤的小湋河川昭示着,一个人就此别过,就此离开了欢喜烦忧,就此作别了折磨人的家人们,就此破灭了梦一般的幻境,要躺进土的深处,等土来慢慢地消融他、接纳他,如同晨起的大日头,收走了满河川的雾和风。触摸不到的风撩斜着魂幡,风就在那里,老杏树的枝头光秃着,除了一泓流水样的魂幡,突兀的枝梢伸向天空。这棵老杏树上,不知攀爬过多少的孩童。修葺过院场,村人悄没声息地走尽了,徒余几位亲族里的长者,陪侍着杨玉婷母子,还有门板上睡倒的国强。

这一回,国强真把世事撩抛下了。亮哇哇的节能灯炽白刺目,国强的手露在衣袍外头,干净白晳。他脚前的瓦盆里焚化起火纸,老人们商讨着安葬事宜。赶到鸡鸣前,我搭了梯子,上到窑檐顶的哨口处,清扫了能漏进星光的哨口,哨口做啥用?平常用来走烟透气的哨口,村人叫它烟格子,若人遭逢了一生里最大的事体,哨眼自然成了天窗,肉身沉下去,飘起来的灵魂钻过天窗,飘往天上去。

我清扫了天窗,天窗里潜进毛葺葺的星星。我隐隐地听到了鸡鸣,夜黑深处的鸡鸣,犹若一米星光的鸡鸣。多年了河川没人养鸡,可到鸡鸣时,仍有隐惑的鸡鸣声。瞑了眼目用心来听,竟听不到丝毫声息。倒在有意无意间,薄若蝉翼的鸡鸣,状若一痕蛛丝飘绕而去。老人们说,天鸡叫哩!炽白的光影里,窑墙上奖状分外醒目,橙红橙红的叫人羡慕得紧。天窗净洁敞亮了,与这么样的一个儿子作别,应该欣慰,应该来得干脆决绝,说走就走吧!

不用揣测,就该明白国强的心愿,他希望妻儿能把他葬进村北的坡地,那里是杏子湾的祖坟。村里每年会有人住进坡地,坡地长满了杏树。春天了,粉红的落英罩满一堆堆鼓鼓的坟头。到麦收前后,我们常到坡地,踩着长满蒿草的坟头摇杏子吃。到深秋,绛红色杏叶儿罩严坟头。深冬里风撩抛了白格晶晶的雪,在坡地上漫舞。从坡地,可看到弯折的小湋河,跟葳蕤的河川的全貌。

3

国强安葬毕,洋芋精专意来村委会谢过我,她去了西安。大半年过去,院场长满杂草,小兔子生进了草丛,高草间孵出了机警的小鸡。二强的羊隔三差五地去揪个草。

二强的院场距洋芋精的院场很近,好似丢个盹,好似公鸡给母鸡踩个蛋的工夫,偷蹿进院场上的羊肚子会给塞得滚圆。杏花开过了,黄橙橙的杏子落满院畔,到红亮亮的杏子叶落满坡地,杏树的枝头徒余了空枝,被风呜呜地摇响。洋芋精突然回来了,西安的货运公司拉载了日常的家当,是国强的头一年祭日的前夕。国强过祭日的当天,洋芋精约请了村人,来她收拾一新的老窑吃过一顿午饭。

此后,洋芋精来过几回村委会,她来要回她家的几亩地。她家原本在河川有过三亩地,上次土地确权时,她儿子还没出生,因此上河川里仅有国强跟她的三亩地。儿子十岁时,她们一家进城了,属于她们家的三亩地摞了荒。前两年土地重新确权,没有她家的信息,国强本人没回来,她家的四亩五分地没登记进确权名录,那么她家本有的四亩五分地未被确权,没给她家分地。这一次她拿了户口本,来村委会讨要自家的四亩五分地亦合情理。

“还以为你不回咱杏子湾了。”

“前两年就这么想,可一眨眼,就变了嘛!”她们的户籍还在小湋河川,户口薄上三人,国强、杨玉婷和儿子。

“你儿子的户口没转走?”

“转到哪去?到哪还不是个小湋河川的人?”

她的话有些陡,陡得跟挂上坡面的羊肠路似的。不过她答得中肯,到哪儿还不是小湋河的人!也像在说,到哪还不是娘的娃娃嘛!

一等一的好地没了。要分地,村组里留有十多亩的机动地,以往有了新添进的人口便要分到各人名分下的地。杏子湾的机动地在小湋河的河滩,净是些沙土地。同样是耕种,沙土地顶多亩产六百斤小麦,她不嫌弃。

“一料子的田获,够吃就成!”

“能吃多少?一亩地的收成,一个人一年吃不了嘛!”

“有了地,这下又成了河川的人嘛!”

“这也是!”

洋芋精的儿子在天津上了大学。她这次住下来,没了要走的迹象。分在河滩上的地,她耕种了一亩,剩下的她流转了出去,这两年广州那边的人来河川建大棚。有了大棚,河川里的婆姨、老人们有了营生,棚地里常年有活要干,就是到冬天,泛着阳光,一片雪白的大棚下,还要种西红柿、种炮椒、种黄瓜。到腊月这些赶春节的蔬菜会运往上海、南京的超市。

洋芋精偶尔会下到邻村的大棚地去务工。更多时候,她精细地修整着场院,粉饰那老窑。有一天,她给院畔的老杏树上挂了盏盏的小灯笼,并给杏树的枝梢上串了星星点点的彩灯,还有她的窑檐和窑窗。一到晚上,她家成了河川里唯一有彩灯的院场,好似七彩的繁星,不偏不倚瞅准了她家落下来。还以为她要在院场上经营农家乐,这个点子也好,只是一年下来,她并没有。隐隐的,似乎觉着她对院场有着某种亏欠,这一回,她要让荒弃多年的院场重焕光彩,以弥补她心中的负疚。由于她的举措,村委会有了搞农家乐的设想,但没人投资,只是空想了一番!

4

河川里除过白哗哗的西瓜棚,剩下的地全种了高梁。若到中秋,站到村委会前的场畔上往南看,满河川里青一色的大棚白,要往北看,又尽是火焰样的高梁红。高梁是邻县的几家小酒厂种下的,他们每到麦收后要种一季高梁,用自家的高梁酿自家的酒,尔后送往大酒厂。农家的小作坊,来河川种三五百亩高梁的也有,别指望大厂里能酿出啥好酒,它怎能酿出小作坊的味道!

麦子收获,田地生起了青生生的高梁苗,满河川的麦茬地光秃了几天,又浸满了绿,反正河川里满是水浇地。火天大日头的,麦芒似的阳光刺到脊背上,像被铁刷拍打了一样刺痛。这个洋芋精,把个院场收拾得古朴雅重,老杏树下的石磨盘旁多了一簇竹,竹旁安放了一面旧磨盘支楞起来的石桌,石桌旁散乱着几块青光光的石头。院西的崖根下,那处破败的鸡橱修整过,还挂了个绣花的门帘,这哪是鸡橱嘛,分明成了闺房。院南曾有排厦屋,厦屋重换了顶,一溜整齐的青瓦下,摆放着三五口水瓷,大大小小依次排列,黑釉釉的瓮里积深了檐水,瓮里种了藕,三五朵莲花擎了欣长的茎杆,探出瓷沿,粉朴朴地探得老高。日月究竟咋样变化的,看看瓮口上招摇的莲花,便能看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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