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
作者: 周养俊周养俊,陕西长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延河》等。出版长篇小说《雀儿》。
保安老潘
老潘是我们小区的保安,五十多岁年纪,个子矮矮的,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满脸都是笑。
早晨,我上街买菜的时候,听见他在门房里唱秦腔,我买菜回来时,他还在唱。我也爱秦腔,就停下脚步听。老潘笑着向我招手,要我到门房里坐。
“你唱的是《血泪仇》?”我问。
老潘看了我一眼,问:“你懂?”
我说我不懂,是爱听。
老潘又看了看我,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懂,那我问你,这段唱腔是谁唱的?”
我说:“好像是任哲中,对不?”
老潘嘿嘿一笑,说:“行呀,没看出还是个行家,那唱两句,我听听?”
我为难了,解释说:“我不懂,真不懂,就是爱听。”
老潘又笑了,问我:“那你说,你都爱听啥戏?”
我如实相告:“过去常听革命样板戏,现在没人唱了,听的都是些老戏。”
老潘追问道:“都听了些啥?”
我说:“《三滴血》《火焰驹》《辕门斩子》《游西湖》《三世仇》《血泪仇》《洪湖赤卫队》《祝福》等等,多着呢。”
老潘双手一拍,指着他的手机对我说:“好啊,咱俩爱到一搭儿了,以后有时间了就来,我这手机里装的万货多得很!”
这天以后,我每次从门房前经过,只要老潘值班,我都会进去坐一会儿。老潘会打开他的手机,让我听他下载的秦腔唱段,任哲中、贠宗翰、马友仙、李爱琴、王玉琴、肖玉玲、雷开元、李东桥、李梅、李娟、李小峰、惠敏莉、杨升娟等,老少都有。
老潘不但能说出这些秦腔名演的名字、出生地,还能说出他们唱腔的特点,并且能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唱。
我问老潘,你这么好的嗓子,年轻时咋不考剧团演戏呢?
老潘一脸认真地说:“咱纯粹是谝闲传呢,哪敢朝那个山?荒郊野外唱个咣咣乱弹,差心慌,来正式的,吓死人了——”
我看老潘认真了,忙岔开话题问道:“那你会唱歌曲吗?”
老潘说:“会呀!你想听啥?”说着,在手机上点出了一串陕北民歌。
我问:“丁文军的《西口情》你会吗?”
老潘很自信地说:“手机上下载的我全会,不信?我给你唱。”说着就唱起了《西口情》。我很喜欢陕北民歌,尤其爱听《西口情》。老潘一连放了三遍,我也跟着学唱了三遍。老潘很得意地看了看我,接着又放马美如、刘涛、刘妍的歌。
这一天,我和老潘聊了很久,午饭时间过了都没有发现。
老潘爱唱戏的事情很快在小区传开了,只要他值班,每天晚饭后,小区门房就挤满了人,大姑娘、小媳妇来的也不少。开始,老潘只是放手机上下载的,可是架不住好事者起哄,老潘又是阳性子,经不起烧腾,最后都会拿出唱的最好的秦腔或者民歌奉献给大家。时间久了,几个爱唱的小媳妇、大姑娘经常来找老潘,要拜老潘为师,让老潘教她们唱。老潘谦虚了一阵儿就答应了。这以后,门房来的就是这几个爱唱歌的女人了,包括小区门口卖鸡蛋的小刘和收停车费的小丽。
一天中午,我从外面回来,发现老潘一个人坐在门房里发呆,走到他身后一看,原来他正在欣赏刚下载的几首新歌曲,手机的音量调得很低。
我问他今天咋不唱了。
老潘手指了指窗外一个中年男人说:“那瞎锤子不让唱!”
我问为啥?
老潘愤愤地说:“人家说上班不能唱,再唱就要罚工资了。”
那男人约五十多岁年纪,光头,胖胖的,看样子像是个领导。
老潘狠狠地骂道:“昨天刚宣布临时负责,今天就找我的事呢,狗日滴!瞎锤子!”
我说:“不让唱就不唱了,下了班回家放开喉咙唱!”
老潘看了看我,眼睛一瞪,说:“锤子,他不叫唱就不唱了?我就唱,看他把我锤子咬了!”说着就把手机音量放到了最大,于是小区门口的歌声一下嘹亮了起来。
这天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老潘。
一天晚上,在马路上散步时,迎面碰到了老潘,于是急忙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
老潘说:“和那瞎锤子干了一架,弄不成了,回乡下住了几天。”
我知道老潘家在乡下,就问老潘是不是不来城里了。
老潘不好意思地笑了:“开始是想回去,可是弄不成,地租给人了,房子漏雨也住不成。说实话,在城里时间长了,回去还真不习惯。”
这话,我也听人说过,进城务工的人都有这样的困惑。城里不好待,乡下又回不去,这个问题很现实,多数人克服不了,在城乡之间来回折腾。
我沉思了一下说,光棍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要低头。
老潘眼睛又是一瞪,说:“锤子!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我不信,还能把我饿死了?”
我说那你咋办?
老潘说:“老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实话给你说,兄弟东郊有个朋友,关系铁着呢,给兄弟寻了个活,还是保安,去他的,这辈子保安这皮还脱不了了。”
我接过老潘递来的一支烟,点着后和老潘告别了。
天很黑,我望着老潘的背影消失在暗夜里。
鸡蛋刘
小区大门外,早晚都有一个卖鸡蛋的,年纪四十多岁,个头不高,胸大、屁股大,胖胖的,喜欢穿一件红色的上衣。大家不知道她的名字,都叫她鸡蛋刘。
鸡蛋刘每天骑着小电动车来,带的鸡蛋也不多,所有鸡蛋都镶在一块带壳的塑料板上。鸡蛋分两种,一种白皮的,一种红皮的。鸡蛋刘说红皮的打荷包蛋不散,所以一盘比白皮的多收两块钱,也许是这个原因,大家都喜欢红皮的。
鸡蛋刘也爱听潘保安唱戏、唱歌,每天只要潘保安打开手机,她都会来听。小区里有个王姐,年纪不小了,但是腿勤嘴快,爱管闲事。每看到鸡蛋刘不在鸡蛋摊跟前,就会提醒鸡蛋刘守好摊子,她担心有过路的不良人偷走鸡蛋。
这天早晨,她照例对鸡蛋刘说了一嘴,鸡蛋刘说没事,现在的人日子都好过了,谁还看上那一两个鸡蛋。
王姐看鸡蛋刘满不在乎,就开玩笑说:“对面院子的常奶奶买鸡蛋来了。”
鸡蛋刘一听这话,就急忙往鸡蛋摊跟前跑,她记起昨天下午常奶奶要两盘红皮鸡蛋的事情。
鸡蛋刘到了鸡蛋摊跟前,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也不见常奶奶的人影,于是问王姐怎么回事。
王姐笑了,说:“我哄你呢,不是常奶奶要鸡蛋,是王姐我要,咋样?都是买主,这两盘红皮的我拿走了?”
鸡蛋刘说:“不行,不行,这两盘红皮真是给常奶奶带的,昨天都说好了,她一会儿就来拿。”
王姐赖赖地说:“我知道你和常奶奶关系好,可是她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我拿一盘,给她留一盘,行不?”
鸡蛋刘佯装生气地说:“不行!说好了就不能变,我明天给你带。”
王姐犹豫了,没再说话。
鸡蛋刘是个软心肠,见王姐不说话了,她倒没了主意。常奶奶老伴去世得早,两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身边没人照顾,鸡蛋刘这几年没少关心这位老人,对老人的事一直很上心。
就在鸡蛋刘和王姐说话时,收停车费的小丽早已站在了她俩的旁边,当听说为红皮鸡蛋起矛盾时,急忙对王姐说:“我早上买了两盘红皮鸡蛋,让你一盘吧?”
鸡蛋刘好像也记起了小丽买过鸡蛋,发愁的脸上马上开了花:“那就谢谢小丽了,今天你俩都凑合一下,我明天给你们带好的。”
问题解决,三个人都笑了,回头看小区门房时,保安老潘的戏已经唱完了。
下午快下班时,还不见常奶奶的影子,鸡蛋刘着急了,这老婆子,平时下楼挺早的,今天都这时候了,咋还不见人呢?她心里觉得不对,急忙提起鸡蛋赶到了对面小区门口,门口的保安认识鸡蛋刘,问鸡蛋刘有什么事。鸡蛋刘说找常奶奶。保安说常奶奶今天没下楼。
鸡蛋刘二话没说,直奔常奶奶住的三号楼。常奶奶家在一单元二楼三号,鸡蛋刘径直推开虚掩的门,发现常奶奶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身上什么也没盖。鸡蛋刘走到常奶奶跟前,轻声呼唤常奶奶,常奶奶渐渐睁开了眼睛,看见是鸡蛋刘,就问是不是送鸡蛋来了。鸡蛋刘听常奶奶声音微弱,猜出一定是身体不舒服,就问要不要扶常奶奶起来。常奶奶说,没有大毛病,就是觉得头晕、心慌,身上没劲儿,想下楼,可是腿迈不动。鸡蛋刘问常奶奶要不要去医院,常奶奶说不用,她要鸡蛋刘给她倒了一杯水,并说放点儿白糖,以往出现这种情况,她都这样做。
鸡蛋刘曾在一家医院做过保洁,知道一点儿医药知识,她猜想常奶奶一定是血糖不正常,便叮嘱老人给家里备一些饼干、面包、糖果之类的东西。常奶奶说,春节她儿子回来时也给她说过,一忙给忘记了。
鸡蛋刘要帮常奶奶做晚饭,常奶奶不让。鸡蛋刘说你一天都没吃饭了,可不敢这样呀,身体要紧。
常奶奶说,那你给我打个荷包蛋。
鸡蛋刘说,我给你蒸个鸡蛋羹,你再吃几口面包,这些都软和,好消化。
常奶奶说鸡蛋刘想得周到,就同意了。
鸡蛋刘看着常奶奶吃了饭,就离开了常奶奶家。走到门口时,常奶奶才记起没有给鸡蛋刘的鸡蛋钱,又喊鸡蛋刘拿钱。
小 丽
小丽是小区大门外大街上收停车费的收费员,三十岁左右年纪,小个子、小鼻子、小嘴巴,长得很精致。每天骑着一辆小型自行车,来来去去,穿梭在大街上。
小丽的话不多,碰到熟人只是点点头,笑一下。可是小丽长得可人,笑得也好看,小区的人,特别是男人都愿意和小丽说话。
小丽很少进小区,只是保安老潘唱陕北民歌的时候她才来看看。熟悉小丽的人说小丽是榆林人,也能唱几句陕北民歌,但是没见小丽唱过。有人说,小丽没有人时才唱,唱得和陕北那个叫刘妍的歌手一样,一口哭腔,把听的人都能听哭。
时间长了,人们发现经常有个男人找小丽,这男人长得黑瘦,五官却分明,穿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走路总顺着墙根溜。王姐说,这男人是小丽的男朋友,在东郊一个工地上打工,因为爱打麻将老输钱,时常来找小丽要钱。
小区大门外左边的人行道比较宽,经常停着几辆收破烂的三轮车,听口音是商洛人,他们不喊也不叫,全是守株待兔式的等人送破烂上门。也许是无事可做,他们每天都睁着眼睛看过往行人,然后不厌其烦地进行分析讲评。小丽刚走开去收费,他们就开始议论小丽和小丽的男朋友。大个子冯认为小丽这棵白菜是被猪拱了,这么好的女人咋就被这个男人毁了。胖子老张说,那人家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钱难买愿意。
最年轻的小马,是个高中毕业生,平时爱看书,最不喜欢老冯、老张说三道四地议论别人,听见他们又在议论小丽,就劝他们不要说了。大个子冯听了,很不愿意,说:“咱就是没事了扯闲蛋,咋了?还不能说?”
小马说:“背地里说人,叫人家听到了,不好!”
大个子冯眼睛一瞪,头一甩,说:“锤子!说了咋了?看谁能咋的?”
小马不说话了,掏出口袋里的书来看。
这时,王姐慌里慌张地来了,一看见小马就说:“快、快、快,你们快去看看,小丽她男人又来了……”
大个子冯眼睛一瞪,说:“来就来了,人家是找他女人,你紧张做啥?”
王姐脸一红,怯怯地说:“我看她男人不对劲,把小丽撵到街那边去了,还推推搡搡地想打。”
小马一听这话,很着急地问:“那现在呢?”
王姐指了指对面,说:“往那边去了。”
小马说:“王姐,走,我陪你去看看。”说着就向对面走去了。
小马跟着王姐,走到几棵银杏树跟前时,忽然发现那男人把小丽挤在一棵大树背后,正在小丽的口袋里掏什么。小丽拼命挣扎,可是怎么也挣不脱。无奈,小丽张口狠狠咬了那男人一口,那男人“哎呀”一声松了手,瞬间就抡起巴掌往小丽脸上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