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博士
作者: 耳环耳环,本名张爱萍,女,浙江杭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长城》《飞天》等。出版长篇小说《薄地厚土》《大宋女医官》《一剑霜寒十四州》,中短篇小说集《落花镇》。
1
朱老汉的喜穴修好了。
喜穴,按照朱村人的说法,是给未亡人修建的坟墓。因为人还在,准备的却是身后事,多少有些忌讳,也就给附上了冲喜、带喜的彩头,所以不称坟墓、坟穴或墓穴,却叫喜穴或寿坟。朱老汉的喜穴,选在村口一块阳山坡上,坡下便是村公路,很不错的位置。修穴的钱,是姑爷出的,一共六千六百元。
村里人年过半百或过了一甲子,就算身体还牛马般强壮,也会选择一块阳坡地,早早替自己和老伴修建喜穴。而朱老汉不是,他虽然在往年话语中屡屡透出中意村口居高的那块地的意思,但是迟迟没有落实。可眼下,人已经气若游丝了,再不修,等断气后再动工,怕乱了手脚。也就在姑爷的操持下,请来先生勘了方位,定下来之后马上着手平整坟基,同时运来砖块水泥,修砌起来。
姑爷叫沙泉,是朱老汉的女婿。村里人习惯把客人往尊贵里称呼,作为出嫁女的夫婿,原本小辈喊人姑爷,平辈叫姐夫或妹夫,长辈直呼名字。可一来二去,村里不管老少,统统喊沙泉姑爷。
姑爷看着是个实在人,脸面周正,有些笑佛的模样,只是额头腮颊上一片锈色,看上去黄渍斑斑,人也就显得憔悴。他话不多,手脚勤快,平坟基拌沙泥,一刻没有闲着。眼见拱穴的匠人平整地抹好了半圆形穴顶,他才丢下手里的铲子,拍下手上的泥沙,走过来给人递烟。眼见姑爷走路时,脚下一拐一拐的,难道是个瘸子?
照理说,老人修坟拱穴的事,有儿子的人家,好歹由儿子来挑大梁,不应该全由女婿出面。朱老汉,他有儿子,他的儿子叫伟峰。可是,伟峰他人呢?要说朱老汉的儿子朱伟峰,不说别的,就说眼下他爹都快断气了,还没见他露个脸,难道,他身不由己或者有难言之隐?
他身不由己?没有的事吧。难言之隐?谁知道呢。
说到伟峰,便是他爹气若游丝,却还不肯咽气的原因。
朱伟峰,在朱村,甚至在附近的十里八乡,都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他是从朱村这样一个小山村走出来的博士,还是个留洋博士。
只是朱村人提起朱伟峰,他们的记忆大多还是停留在人家上中学的时候。半大的小伙子,身子瘦长,一张脸黑黄又狭长的,眼睛细细的,时常眯着,眼中目光淡淡,甚至有些冷清。平常时间,就算假期回了家,也很少见他出门。偶尔,会被他爹带着去一趟田地,或者走一回亲戚。遇到了熟人,他爹便停下脚跟人热辣地打招呼,随后特意介绍,这是我儿子伟峰,在家老是盯着书,怕他把一双眼睛盯坏了,这不,带他出来走走。熟人大多知道伟峰读书好的名声,如今就站在眼前,也便极力地夸赞。在人家的夸赞声里,朱老汉眉开眼笑。而伟峰,最多抬头朝人看一眼,依旧目光冷清。
伟峰的姐姐,叫梅月,年轻时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梅月不仅长得好,学习也不错,只是,还没等她中学毕业,她爹就给她发话,让她不要读书了,出去打工供弟弟。要是女子够泼辣,或许会咄咄反问,为什么弟弟能上学,我不能?而梅月不是泼辣的女子,她从小懂事,性子又柔顺,听了爹的话,只是把头埋下来,埋得低低的。一个人的时候,却抱着一怀的书,偷偷哭了一整夜。哭过之后,把这些书一本本叠好了,包起来,藏在床底下。之后,就背着一床旧被褥,出门打工去了。
她走后,她爹把她藏着的书找出来,统统扔进了茅房里。
眼下,梅月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吧,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一张脸虽说还能隐约看出往日的模样,只是脸色蜡黄,眼底乌青,眼梢眉角叠满了皱褶。从她眼睛透出来的目光,灰茫茫的,似乎被一层雾包裹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云开雾散。
现在,她就坐在床前,守着弥留之际的老爹。
得到朱老汉临终的讯息,有些亲友赶来了,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侄子外甥,还有平日有所来往的友人。
星辰也来了,他是朱老汉的亲侄子,也就是梅月伟峰的堂弟。看星辰,一颗光溜溜的大脑袋,一张肥厚的脸,身上裹了件套头衫,看上去丝丝滑滑的,却好像小了一号,勒在身子上,勒出一个圆圆滚滚的大肚腩。
星辰走进房间,傍着梅月坐下,跟她说,姐,大爹的喜穴已经完工了,姐夫还留在那边收拾,其余的人都回来了。
梅月也便抬起头,朝星辰微微点一点,嗓音沙哑地说,好弟弟,辛苦大家了。
星辰赶紧摇头,说,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都是一家人,哪家有事,都会相互帮个忙。再看看你,这些天寸步不离守着大爹,真够辛苦的,还有姐夫,身体又不太好,还忙里忙外的,难为他了。
梅月也摇了摇头,轻声说,儿女给父母尽点孝心,是应该的。
星辰再说,姐,话是这么说,可还有伟峰哥,依我说,伟峰哥他……
说到伟峰时,床上的老爹突然间微咳了一声,还弹了弹眼睛,果真还弹开了,一时将眼皮翻了起来,露出两颗黄白空洞的眼球。那球体高凸,看上去异常巨大,还有些狰狞。梅月连忙喊爹,以为爹醒了,想吃什么,或者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老爹眼中的珠子直直地盯在上方,一动不动。不多一会,一双眼皮又很快无力地垂下来,把大大的球体包合回去。
老爹的喉咙里,还在不间断发出咕咕的声音。随着咕咕声,眼见脖项间薄皮扯着筋骨,扯得费劲,而皮下的血肉已经荡然无存。一张干瘪的嘴巴始终微张着,试着给他喂水,喂进去一勺,马上从两边嘴角流淌出来。梅月摸出纸巾,把爹的嘴角拭干。又叫人拿来根棉签,用棉签蘸了水,不时塞进老爹的嘴巴里,上下擦一擦,好让干燥的嘴巴润一润。
星辰坐了会,也就站起来,出去前又跟梅月说,姐,可别累坏你自己,伟峰哥那里,我再想想办法。
梅月放下手里的东西,随着星辰走出房间,悄声跟他说,星辰,你是知道的,姐和姐夫都是没什么能耐的人,外面的事,全靠你了,不管能不能联系上伟峰,好歹想个办法,跟你大爹交代一下。
星辰点点头,说,姐,你放心。
2
要说星辰,小时候在朱村是最不起眼的,人黑瘦,身上不是鼻涕就是泥,也就是只泥猴子。加上学习又不好,还时不时逃学,没少挨老师的批和他爹的揍。
他爹,也就是伟峰的叔叔,每每因为儿子的成绩与逃学,被老师找去训话。老师说,你这个儿子,把整个班的成绩都拉低了一个档次!星辰爹只好在老师面前装孙子,请老师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让孩子放任。可他自己肚子里的气,又鼓又胀,快把肚皮炸开了。把人找到,拖回家,取根棍子就打。
一边打他,一边骂,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个没用的小杂种!
再打几下,又骂,老子这辈子要想过几天舒心的日子,非得先把你揍死才行!
隔壁的打骂声进了朱老汉的耳朵里,他倒是过来了,趿着半只鞋,衔着大烟杆。到了跟前,先吸一口,再吐一口,半张脸没在烟雾里,慢慢悠悠地说,哪一个在天上飞,哪一个在地上跑,投胎前就定好了,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成才,打是打不出来的,看看我,我就从来没弹过伟峰一个手指。
星辰爹本来肚子就装了十分的气,听了亲哥不阴不阳的话,又添了三分堵。没别的办法出气,还是打星辰。打完之后,再骂出狠话,孽畜,你现在就重新投胎去,老子给你烧香!
打了骂了,还没完,不给他吃饭,说是要把孽畜给饿死。
隔壁的伟峰,不要说打骂声,就是炮炸雷轰,只怕也进不了他的耳朵。只有梅月,小心跑过来,试图劝一劝叔叔,还把从自己嘴里省下的半个饼,偷偷地塞进堂弟的手里。
却没想到,星辰如今出息了。原本是一只黑瘦的泥猴子,转眼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孙大圣。他在县城开公司,办厂,成了老板。名下就有家印刷厂,印书,印考试试卷。他说以前看到这些东西就头疼,没想到现如今还用这些东西来赚钱。
星辰做了老板赚了钱,也就有了做人的底气,跟人说话,有时候没大没小的。就说跟他爹吧,也一样。他把爹妈接到了县城,让他们住别墅,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偶尔,他跟他爹提起往事,说,爹呀,你当时要是把我打死了,那你这辈子还能过上这么舒心的日子么?他爹听了,脸上起恼,底下还是含喜,也便讪讪呵呵地说,小子,别得意,你能有今天,还不是老子给打出来的!
星辰回村见了大爹,同样会说没大没小的话。他说,大爹,你当年不让我姐读书,逼着我姐早早辍学打工,供伟峰哥读书读博士,到头来,你看吧,说不定还是我姐和姐夫给你养老送终。
一口一个我姐,听得出梅月在人心头的分量。
他大爹撇撇嘴,不屑地说,梅月两口子能赚下多大的家当?就算给娘家一些补贴,又能拿得出多少?等伟峰回来,一把不就还回去了。
星辰便在鼻孔里微微冷笑,说,伟峰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星辰这么一句听起来寻常的话,却是句狠话,这话像柄刀子,直捅他大爹的心窝。
可不是,朱伟峰什么时候回来?
要说伟峰多久没有回家了,掐指算算,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吧。也就是说,自从他留洋定居之后,再没见过人影。
先不提那假洋鬼子了,看看几位奔着过来办事的亲友吧。他们一起走到后屋,朝窗里看看,又耳贴窗根听一听,觉得房里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动静,也便离了后屋,来到前院坐下来,一起喝茶聊天。
坐下时,都先暗暗叹了口气。有人抬眼远眺,前面层层大山,苍蓝墨绿,一眼望不到边际。也有人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又堆了起来,不薄也不厚,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一个便说,家里还有两亩麦子没割,要是接下去连日下雨,再收割的时候,只怕穗头上的粒子都冒芽了。
一个说,我这趟过来,请了几天假,眼看一个月的全勤奖就没了。
又一个说,你没了奖金好歹还有工资,我们靠力气吃饭的,一天不干一天空,挣下的没有,可房租钱,养老的,养小的,却一分钱也少不了,难哪!
再一个说,我才出来两天,孩子妈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她要上班还要管孩子,哪里忙得过来,孩子又不听话,不肯好好写作业,恼得她快发疯了。
有人接口说,照我说,眼下管孩子真是件大事,最难的就是家长,有钱的,买学区房,选学校,选老师;没钱的,也拼命往城里挤,好不容易进了个学校,还得租个房子陪读,早送晚接,接回来还要陪着写作业。偏偏有的作业,孩子写不出来,家长也不会,比如一个三角形里面划两条竖线,又划两道横线,问最多能数出多少个三角形,好不容易数出九个,说是不对,再数出十二个,还是不对,唉,真是难哪!
有人回,家长难,孩子更难,就说朱村这块,自从出了个朱博士,一家家一户户都使尽力气,将孩子往独木桥上推,还不是想让孩子轻松过桥,最好往孩子身上再压个十八般武艺。
又有人接话,说,哪里光是朱村这块,各村各处,城里乡下,全都一个样,嘴上说把孩子当宝,其实把孩子当牛,家长再累,也只是个扶犁头的,孩子倒成了耕不死的牛。
这时候不知道谁突然来了一句,读书读书,读到博士算是尽头了吧,那又能怎么样?爹妈要死了也不回来看一眼。
说到这里,都沉默了一会,一面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一个说,老爹不肯咽气,一定还是想等伟峰回来。
一个说,他伟峰去了国外,又没上天,就算上天,电视上不刚放了,神舟十五号的航天员都已经回来了,就他伟峰不行?
一个说,是啊,伟峰要是肯回来,早就回来了,还等到这会?
另一个说,星辰有本事,不妨让他再联系联系。
又一个说,星辰说了,他已经托人在联系了。
正说着星辰,看见星辰走了过来。眼前都是叔叔伯伯哥哥弟弟,星辰也便快步上前,逐一过面打了招呼,又赶紧从兜里掏出烟,一一递上去。接到烟的,有人翻转着看牌子,有人并不看,捏着烟嘴,把露烟丝的一头举在鼻孔前,眯起眼睛用力嗅一嗅,有的干脆将整杆烟横架在鼻孔与嘴唇间,卷了嘴唇顶住,好好吸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