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行千里

作者: 张北雄

张北雄,陕西延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雪莲》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快乐的手镯》《将军令》。

我和李强离开谷镇的那个下午距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我依然记得那天阳光洒满街巷的耀眼光芒,依稀看见谷镇的熟人和半生不熟的人向我们投来的热切目光。

谷镇人向来羡慕出远门的人,认为那才叫有本事。过去,我也常站在街头伸长脖子张望着短暂停留在路边的长途客车,车上的客人有的睡眼惺忪,有的透过车窗投出居高临下的目光。我感觉到了自己在他们眼中的卑微,便挺直腰板冷冷地扫他们一眼,转身就走。我迈着大步,尽量让自己走得有些气势,似乎此刻车上的那些人都在注视着我。但是脑子里却不由得想,那些穿着新潮的乘客,他们从哪里来,目的地是市里还是更遥远的地方?他们是出差还是旅游?他们为什么看起来都那么有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响起车子短促的鸣笛声,那是这辆长途客车经过几分钟的停留之后,要重新上路了。

现在,我也要出远门了。这感觉就像在做梦,但这分明是真的。因为在这辆开往晋城的长途客车经过谷镇时,被我和李强挥舞着胳膊拦住了。司机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吼喊了句:“去哪里?”我刚张开嘴巴,就听见李强声腔高亢地说:“晋城!”李强这家伙竟然冒出一句普通话。我看见李强脸色煞白,但是喊出的话底气十足。车门“嗤”的一声,开了。我和李强有些慌乱地冲上车,在踏进车厢的那一瞬间我们还相互挨挤了一下。我们的目光在车厢里乱窜了片刻,才发现后面还空着好几个座位,便赶紧各自找了座位坐下。随着车门关闭的声响,车子重新上路了。我透过车窗向外看了一眼,瞅见在街边卖芝麻烧饼的王虎手里揉着面团,还歪着脖子望着我们这辆远行的车。车速越来越快,在一闪而过间,我看见高春旺的钉鞋摊、老高杂货铺、黄诚包子店、米弘义玻璃店、刘才照相馆在转瞬间离我远去。离我远去的自然也有春兰美发馆,事实上,在上车前我就张望了很多次,但是我什么也没看到。

客车很快驶离谷镇。掠过两边车窗的是一些白杨树和远处绵延的山丘,看的时间长了就有些乏味。我和李强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收回目光。李强看了我一眼,“嗤啦”一声拉开身边的人造革提包拉链,从里边抽出一整条红塔山香烟来,他说:“牛宝,你看这细粮,够咱俩抽到晋城了吧?”我惊喜地说:“够了,足够了!”李强又把烟在手里晃悠了一下说:“东哥给的!”见我又露出惊奇的表情,李强说:“东哥不知听谁说咱俩要去晋城,昨晚打发一个兄弟送来的。东哥还说让咱到了晋城好好混,遇到什么坎了给他露个信,他在那边也有朋友。”李强讲的时候有些自豪,还动了真情。李强的情绪感染了我——东哥,谷镇赫赫有名的东哥,竟然送给我们一条这么高档的烟!其实,东哥没必要这么破费,他随便给我们两包什么烟,都会让人受宠若惊。但是人家东哥出手,肯定和常人不一样。而整个事情的核心是有了东哥的关照,我们的前途一定会很光明。激动之余,我不由得又有些失落,尽管李强说这是东哥对我们两个人的心意,可是我明白这是李强顾及我的感受才这样讲。我心里清楚,我只远远地见过东哥一次,说不准他压根就不知道我是谁。

前面的道路开始变得狭窄,这可能是由于客车驶入一条山谷造成的错觉。李强撕开那条烟,隔着过道甩过来一包。我点燃烟深吸了两口,说:“妈的,这红塔山就是香!”接着跷起二郎腿,环顾了一遍车厢,慢慢发现车上的乘客和我在谷镇街上远远望见和想象过无数次的不太一样。除了几个皮肤白净、穿着光鲜、城里人模样的乘客外,其余的人倒像谷镇那些开门店的生意人。谷镇去外面最多的就是这些生意人,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趟省城进货。这些人自然就成了谷镇见识最广的人。他们没生意时常坐在店门外的椅子上,嘴里喷着唾沫星向闲人们讲述在省城的见闻,省城在他们的叙述中是一个非常凶险的地方,尤其是火车站和批发市场遍地都是毛贼和骗子。但是谷镇的老江湖们并不惧怕,他们有的是见识,有的是胆量和急中生智。就说杂货铺的老高,他夏天到省城进货,都带双凉拖。“一下车你就换上凉拖,走路不要急,手里最好再拿把扇子。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扇,那些贼娃子以为你是本地人,就不敢下手了。”老高给谷镇的人传授经验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和机灵。他们还说,省城的那些小流氓实际上都是些蒙人的货,别看他们留着长头发穿得花里胡哨,碰上硬茬的,这些货就怂了。老高他们这样讲的时候,一旁的听众马上附和着骂两句,于是所有的人都大声笑了。仿佛谷镇的男人们是天下最英武的汉子。

我在车厢里还发现几个农民模样的人,他们显然有些拘谨,不知是坐车时间太长了,还是口渴了,他们的嘴干巴巴的,一脸的疲惫和憔悴。他们的目光碰上我的目光,就赶紧躲开。我突然有些兴奋了,和李强说话的时候,不由抬高了嗓门,还故意带着侉里侉气的腔调。李强平时说话就有点横,仿佛是为了呼应我,嘴里扯着谷镇的人和事,说完一句话就紧跟着不屑地吐口唾沫说:“我看他就是想找死!”我和李强的表现马上引起车上很多人的注意,那些像老高似的生意人转头扫了我和李强一眼,尽管他们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我感觉他们开始警觉了。

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把谷镇劈成两半,河东的那半叫东街,河西的这半自然叫西街了。东街其实就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巷子,巷道的石板被岁月打磨得经雨水冲刷后能映出过往行人的影子。巷子两边都是些有了年岁的瓦房。不光房子老,店铺也老,巷口的杂货铺叫合营商店,巷尾的大杂院过去叫骡马店。中间有李三粮油店、王义裁缝铺、老许麻花、老袁瓷器、高福祥理发铺、老陈面馆。东街的店铺老,掌柜也都是些半老头子,连空气里都是一股子陈年酱醋味儿。西街就不一样了,西街宽敞,有中学,有政府大院,有医院,有百货商店,有副食公司,有国营食堂,有成衣店,有五金门市。西街的建筑大多是砖混楼房或大平房,有着大玻璃窗户,就连最简陋的店也是明晃晃的洋铁皮房。西街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是谷镇最洋气的一群姑娘,西街国营食堂的服务员王春芳是谷镇最白净最丰满的女人。西街年轻,吸引人,自然比东街热闹。

连接东街和西街的是两座桥,一座石桥是大路,既走车马,也走人;一座铁桥是简易桥,单走人,宽窄只能容两个人并肩而过。我第一次见李强就是在铁桥头。那天西街的混混马明和东街的屠夫黑元成不知因为什么在铁桥上大打出手。马明个矮,练过拳脚,身手快。黑元成块头大,一身腱子肉,出手狠。两个人从桥的这头打到那头,又从那头打回这头,马明的拳头像急雨落在黑元成的前胸后背,黑元成动作慢,砸一拳,分量却抵马明的几拳,所以说不上两人谁占了上风。这两人在桥上大战,桥的两边都聚了看热闹的人,刚开始还听见有人喊好,到后面许是那两个角打斗得太精彩了,所有人都屏声敛气,眼睛直勾勾地像被抽了魂。再打到后来两人的脸上都挂了花,看起来比较血腥,好像武打片变成了恐怖片。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暴力的场景,不光是紧张,潜意识里甚至希望这两人能停下来,再这么打下去说不准会死人的。这时候,前面的人堆里挤出来一个人,往出挤时顺便还狠狠地踩了我一脚。我转头一看,是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少年,瘦高个儿,长发,白脸。这人踩了我一脚,自己还满脸的怒气,在我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人堆,回头望了眼还在打得难分难解的那两个人,“呸”地唾了口唾沫说:“羞先人呢!打到这个份上了还不动家伙,磨磨唧唧的,把看的人都累死了!”这人边说边扬长而去。我听出了这话里的轻蔑和不屑,再看那少年快步离开的背影,长发随着脑袋的晃动一甩一甩的,真是帅气。这个少年就是李强。

过了些日子,我在街边的小人书摊前又碰上了李强。书摊摆在一棵大柳树下,我们都蹲在柳荫里看小人书。那个年代,《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小人书很是风靡,看一本只需付二分钱。李强看了一会直起身要走时,被摊主老头叫住了。这老头精瘦,瘦到看人时两只眼珠子好像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老头眼睛盯着李强说:“后生,你还没给钱呢!”李强的脸白了一下,手在口袋里边摸边说:“别以为是我耍赖,刚走神了。”老头看着李强不吭声,那表情却好像在说,少来这套!众人都开始看着李强,让人没想到的是李强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竟然什么也没掏出来。李强慌乱了一下,马上大大咧咧地说:“妈的,换了件衣服忘带钱包了。”老头不接话茬,鼻子里“哼”一声说:“你看了七本,总共一毛四。”李强的脸更白了,生气地说:“一毛四算个鸟,明天来给你一块!”那老头的眼睛突突地跳起来,干巴巴地说:“小本生意,不赊不欠!”老头的话音未落,我掏出一元钱扔在地上说:“几毛钱,还值得谁骗你!”李强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后来,我也走了。但是心里依然很气愤,觉得这老头有些过分,李强怎么可能因为一两毛钱耍赖呢?这老头给李强难堪,好像就是给我难堪。过后,我又有点后悔,为什么要那么冲动,给一个并不认识的人撑门面?

谷镇不大,同一个人你有可能一天在街上碰见几回。没几天,我在石桥上又碰上了李强。李强认出了我,走过来先递我支烟,然后掏出一元钱给我。我说:“算了。”没想到李强压根不听我在说什么,吐口唾沫骂开了摆小人书摊的老头。李强越骂越生气,脖子上的青筋冒了老高。李强说要不是怕谷镇的人笑话他倚强凌弱,那天就送那老头上西天了。李强骂得太投入了,到后来都忘了给我还钱。不过,他很豪爽地挥了一下手说:“走,我请你喝啤酒。”

西街的春兰美发馆有两个理发师:春梅和秋兰。她们是亲姐妹,秋兰是姐,春梅是妹。姐妹两个都生着白生生的脸盘儿,秋兰稍微有点胖,眼大眉旺;春梅苗条,腿长腰细,眼睛看人时扑闪闪带着光。听说她们老家是离我们村十几里路远的马家庄,我理发就往那里跑。姐妹俩都不怎么爱说话,性子也温顺。但是我感觉秋兰骨子里冷冰冰的,让人有种距离感。春梅也话少,但每次理完了会冲我一笑,轻声说:“没事了来玩。”我知道这是句客套话,可是又好像觉得这话里还有别的意思。晚上睡不着时不知怎么老要琢磨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春梅那张白净的脸就浮现在眼前,她略带腼腆地笑着,嘴没动弹,那表情好像在说:再来,再来,你再来……

没过几天,我忍不住又去了。姐妹俩都正给人理发,秋兰看我一眼没说话,春梅笑了一下说:“你先坐一会。”我坐着不动,没一会头上就出了层汗。秋兰先理完了,她抖了抖前边客人用过的围披,不冷不淡地冲我说:“轮你了。”我慌了,赶紧看春梅,春梅还在给一个大胖子男人理着,她好像感觉到我在看她,扭头冲我笑了一下。我本来想对秋兰说,我前几天刚理过,可喉咙里像塞了草,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僵硬地坐到理发椅上,让秋兰又理了一回。秋兰给我理发的时候,我很生春梅的气,心里暗下决心,再也不来了。谁知理完发,已经不忙了的春梅像变戏法似的攥着几粒爆米花,要给我手里放,我的手不听话地展开了。春梅说:“不忙了,再来。”我慌慌地出了门,好像手里攥着的是什么灵丹妙药,走到街上伸开手时发现爆米花都快让我捏碎了。

我心里有了秘密,就想躲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待着,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到半夜一个人悄悄出了门,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到了春兰美发店。美发店关着门,只有路灯发着昏黄的光。我像一根电线杆在那儿立了半天,才慢慢往回走。一辆摩托车从远处发出很大的轰鸣声风一样地迎面驶来,车灯扫过我的脸,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后停下了。我看见从后座上下来的人是李强,他冲骑手挥挥手,那摩托又“呜”地叫一声,箭一般离去。李强走近我,有些嘲讽地说:“你鬼鬼祟祟地准备干什么坏事?”我说:“想杀人放火。”李强看着我笑了,他说:“你跟我走。”

李强带着我一直走到街的尽头,慢慢下到河堤,黑暗中传来流水哗哗的声音。“这里有个水潭,比屁股大不了多少,过去每年都要淹死两三个人。”李强说,“谷镇的人都说这潭里有勾命的鬼,谁也不敢再在这里玩水了,你现在敢不敢下去游一圈?”夜深了,我感觉两条腿凉飕飕的,眼前的水潭在黑暗中只是一个灰白的轮廓。李强点了一支烟,又说:“杀人放火要有胆量。”李强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脱了衣服,紧跟着像扔一块石头似的把自己扔进那团灰白里。被凉水激了一下,反而觉得浑身在发烫,我使劲挥舞着胳膊使劲蹬着腿把水打得乱叫。“这世上,真没什么好怕的!”我在心里说。后来,听见李强在潭边喊:“好汉!快上来,省些力气咱搞点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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