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樱桃树
作者: 张可旺张可旺,山东邹城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作品》《福建文学》等。
1
那对老夫妻是在一天下午来到槐树镇的,他们风尘仆仆,却兴致很高,一点也看不出疲惫之色。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我的理发店门前,问我有没有房间。当时我正在看《鲁城晚报》,听到门外的说话声,就欠起身,说有的!
那个男的六十多岁,戴一副宽边眼镜,说话抑扬顿挫。女的似乎要比他小些,头发乌黑,一看就知道是染过的。我仍旧坐在躺椅上,只是把报纸搁在了一边,然后把房子指给他们,说你们自己去看吧,如果愿意住就收拾一下。男的笑笑,说好的。女的却没有说话。我拿起那张晚报,继续看那篇没有看完的报道。
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曾上过报纸,是一个来过这里的记者写的。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因为他写的那篇报道,我们那个默默无闻的小镇突然就闻名遐迩了。没有谁记得是从哪天开始,那些城里人像着了魔一样涌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有包车结伴而来的,有开私家车来的,有骑单车来的,他们的到来一时间让小镇的生活变得热闹起来。
其实,小镇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条河,几座小桥,往东走不到三里路矗立着一座山。如果说小镇出过什么名人,清代诗人赵执信可算一个,他写过一本《谈龙录》的小书,其中一句“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必知道的人很多。对那些探幽访古的城里人我没有多少好感,甚至有些憎恨他们,因为我的妻子就是被他们中的一个给拐跑的。在小镇日渐繁荣起来之前,我的理发店生意一直都很好,因为镇上只有我这一家理发店,一天下来所赚的钱除了吃喝,还略有结余。但是,那些城里人频繁光顾小镇后,我的生意不仅没有兴隆起来,反而变得冷清了,原因是镇上又开了两家理发店,名头很大,招牌也很大,什么发廊大世界、香港发屋,而且在镇东头还开了一家足浴店。我的顾客,特别是那些年轻人,都去他们那里理发了。
生意不好,妻子又被人拐跑了,我索性改弦更张,把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弄成了一个民宿。我天天守株待兔般等那些城里来的人住店,临走时宰他们一刀。小镇不大,他们不会再来第二次,别指望什么回头客,所以我做的生意就是一锤子买卖。
那对老夫妻住下后,按惯例我应该看看他们的身份证或结婚证,考虑到他们年纪大了,又是教师,所以就免了。倘若他们是年轻人,我是一定要看的。我合法经营,不想找什么麻烦。
去年镇上就有一家旅店被罚了一笔钱,原因是一个流窜犯借住店为名,在镇上屡次作案,而店主居然不知道那个流窜犯的姓名。我的民宿虽然简陋,比不得城里的宾馆,但住店的手续还是要办的。对他们夫妻俩,我没有什么不放心,他们说话温和、彬彬有礼,一看就是文化人,不像其他城里人那样趾高气扬,不把小镇上的人放在眼里。
他们住下后不久,我没有马上去和他们谈房价,倒是那个男的找过我一次,说房价的事。
我说,你看着给吧。
他说,这怎么可以,还是你说个价。
我说,一个月五百吧。
他点了点头。之后,他便天南海北地和我聊起来。通过聊天,我得知他姓周,女的姓乔,均为上海人。老周退休前在一所中学任教,老乔好像也是老师。老周的意思是要把房子租下来,问我能不能便宜些。我问他打算住多久?他支吾说长则三两年,短则一年半载,这要看情况而定。我说好吧,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老周说要把房子粉刷一下,问我可不可以?我说你们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老周听后很高兴,当天就动手拾掇起房子来。他不仅把墙壁粉刷一新,还把门窗重新油漆了一遍。老乔则乐此不疲,忙着擦玻璃,打扫房间。收拾完毕,他们买来锅碗瓢盆,那架势就好像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而不是来游山玩水。
2
春暖花开,来小镇游玩的城里人日渐多起来。他们去青龙山烧香拜佛,去野外踏青,去赵执信故居观光,或到河边垂钓,生活得悠闲而自在。
老周和老乔喜欢在中午出门,直到黄昏才回来。遇上下雨天,他们就沏上一壶茶,也不说话,坐在那里隔窗听雨。在离窗子不远处,老周种下了两棵樱桃,想不到居然开花了。几朵粉色的花瓣点缀在雨景里,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在征得我的同意后,老周把房后的空地侍弄成了一片菜地,说到时你就不用买菜吃了。我说,自己种菜吃着放心。老周说,就是就是,不打农药,只施农家肥。老周说他要种黄瓜西红柿土豆什么的,这样不仅能吃到新鲜蔬菜,还可以省钱。老周是个勤快人,不抽烟,偶尔喝点酒。老乔呢,在老周喝酒时,她会不声不响地坐在一边,看天,看天上的白云一朵一朵地飘过。我在的时候,他们便和我说说话。我一般不去打扰他们,又没什么共同话题,而且他们似乎也不喜欢别人打扰,闲暇时两个人会各捧一本书,阅读或交谈。时间对他们来说是缓慢的,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夫妻到了老年能如此恩爱,真是让人羡慕。
过了不久,他们种下的种子发芽了,一棵棵幼苗水灵灵的。他们像呵护自己的孩子那样侍弄着那些幼苗,脸上总是流露着开心的笑。一眨眼,那些黄瓜的秧苗便吐蔓上架了,有的已开出一朵朵毛茸茸的小黄花。老周和老乔整天围着那片巴掌大小的菜地转悠,施肥、锄草,乐此不疲。
对他们来说,小小菜园里的一垄萝卜、一畦土豆足够他们忙碌一整天。我心怀好奇,忍不住问他们怎么想起到这么一个偏远的小镇上来。
老周闪烁其词,支吾着说这里的空气好啊!你看看这天,多蓝啊!对他的话我却不以为然,天蓝有什么用,没有钱,就算天蓝,你也没那心情去看。而老周和老乔不一样,他们把槐树镇当成世外桃源了。
有一天,老周出门去理发,不到一根烟的工夫,他就回来了,一脸的不高兴,头发还是出门时的样子。我坐在树荫下打盹,听见他咚咚的脚步声后,问他怎么没理发?他说,那些姑娘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们怎么能那样……因为激动,老周的面部肌肉在痉挛,好像受到了侮辱一样。
我忍不住笑起来。不用说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那些开发廊的小姐把他当成寻花问柳的男人了。老周没有笑,而是语气严肃地说,太不像话了!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老乔听到他发火,忙跑出屋子来,说怎么了?和谁生气了?
老周说,她们问我要不要那种服务,要是不要,就不给理发。
我欠起身,说周老师,还是我给你理吧。
老周喘息了一会儿,气顺了,忽然笑了起来,说我怎么和她们生气呢?我来这里是为了图清净的。他摇了摇头,笑了一下。
老周来自上海,见多识广,观念也应该是开放的,想不到他对这种事居然作大惊小怪状,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拿来理发的家什,给老周理发。对我的手艺,他似乎有些信不过,问我是否真的会理发。我说,被我理过的脑袋不下千万个,你要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牌子还挂着呢。听我这么说,老周点点头,说那好!你给我理好了。
闲了一年,我都有些手生了,手中的工具也不怎么顺手。老乔在一个马扎上坐下,提心吊胆地看着我,我对她笑笑,她却笑得有些勉强。老周倒不在乎,他甚至安慰我,说放手理好了,只要你不把我的耳朵剪掉一个就行。我说,没那么严重。
还好,我没有失手。老周对我的手艺非常满意,老乔也长吁了一口气,问我放着这么好的手艺,为什么不开理发店了。她的话触到了我的痛处,见我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她说,该怎么谢你呢?中午我们请你吃饭吧。老周也说,让你乔老师弄两个菜,我们喝喝。对他们的盛情我没有推辞,他们来了已有三个多月,我们还从未在一起吃过饭。
饭桌是支在树下的。饭桌上摆的都是老周和老乔亲手种的青菜,清炒油菜凉拌黄瓜什么的。老周拿出一瓶五粮液来,说我们今天喝这个。
这是我头一回喝五粮液,第一杯几乎一口就干了。老乔也喝了两杯,话也比平时多了,她问我怎么没见到我的妻子。我说,跑了!跟别人跑了。老周端酒杯的手抖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老乔的一声咳嗽给制止了。老周说,喝酒!喝酒!
那瓶五粮液差不多都是被我喝掉的,再说话时舌头便不当家了。我把对城里人的怨恨借酒发泄了出来,而老周和老乔一声不吭地听着,等我不说了,感觉头沉了许多,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子上。老周见状把我搀到了屋里。
第二天,老周来找我,劝我去找一找我的妻子,或者在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我没有说话。老周说女人都喜欢耍性子、赌气,你低头认个错……但是,我却不那么认为,因为过去我们也吵架,甚至还动过手,她要是赌气,那她早就跑了。说她被人拐跑了我是有理由的,在我的妻子离家出走之前,镇上已有两个颇具姿色的女人跟别人跑了。
槐树镇的水土好,女人个个都漂亮,那些城里来的男人见了眼里难免流露出贪婪之色。有一句话不是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嘛,我们小镇上的女人就是清水芙蓉。我的妻子也算是众多芙蓉中的一朵。但漂亮女人一般是不满足于现状的,再加上那些城里人对小镇生活的介入,她们的心能不蠢蠢欲动?对老周的劝导,我支吾其词,说她走,我不留她,她想回来,我也不会把她关在门外。
你应该去找找她。老周加强了说话的语气。夫妻久了哪有不拌嘴的?你说她跟别人跑了,你得有证据,说那种捕风捉影的话只会伤害夫妻之间的感情。
听他说话的口气,我有些不满。
老周又说,不要拿婚姻当儿戏。
我说,没有啊!婚姻是大事,我怎么能当儿戏呢?
老周讪讪地笑笑,不再说什么。
聊过这事的第二天,老周起了个大早,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而且还打着领带,看样子像要出门。老乔呢,也衣着光鲜。我打趣说,周老师这一打扮,年轻了十岁。
老周摆摆手,说一把年纪了,老了。
见我和老周在说话,老乔的脸上泛起一丝羞赧的笑容。她化了妆,看上去比平时要年轻许多。
我问老周是不是要出门。老周点点头,说附近有照相馆吗?
老周有一台照相机,而他却问我照相馆在哪。
我说,你不是有照相机吗?
老周说,我们要照合影。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这么大年纪了,照什么合影啊!见我愣了一下,老周说,我们中午不回来吃了。
看得出老周和老乔是很看重他们之间的感情的,可以说两人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午饭后,两人去散步,老周经常带着那台照相机。老乔挎着老周的胳膊,老周边走边说,有时老乔会忍不住笑起来,比热恋中的人还亲昵。
房子是我的,我是房东,但老周和老乔住下来后我一次也没有进去过他们的房间。我决定去看看,了解一下两个老年人的日常生活。
推开门,我不禁吃了一惊。他们把房间收拾得如同新房,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墙上张贴着老周的画,画上的人是老乔。看得出老周在以老乔为模特作画的时候是非常用心的,他把老乔美化了,好像是老乔年轻时的样子。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画上的老乔端庄而安静,虽然老周用笔不多,但极具神采和韵味。
老周曾对我说老乔年轻时嗓子很好,他之所以爱上老乔与老乔唱歌唱得好不无关系。但是,后来老乔的嗓子坏了。
我以为老周会把他如何追求老乔的事告诉我,谁知他没有,而是叹口气,把话题转到别的事上去了。老周没有把话说完,很是吊人的胃口。他不说,我也不好强求,就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赵执信。老周去过赵执信的故居,对赵执信的《谈龙录》颇有研究。我对赵执信没有兴趣,忍不住打起哈欠来。老周见状自觉无趣,就不说了。
那天,老周和老乔是在外面吃的午饭。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看当天的《鲁城晚报》,天有些热,我拿报纸当扇子扇着,见老周和老乔回来,就问他们照过相没有。
老周说,照相的师傅不在,等了有两个多小时才等到他。
老乔提着一个包,见我看她,笑了笑,没有说话。两人回到屋里,过了不多久,老周出来对我说五一节快到了,到那天他要请我喝酒。我问他喝什么酒?他说到时你就知道了。老周像有什么事瞒着我,说话遮遮掩掩,不像平时那么痛快。
3
我决定在《鲁城晚报》上登一条寻人启事。在给报社汇款之前我事先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需要一张照片。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一个字需要两块钱,我算了一下,如果按我的意思写,再加上标点符号大概需要百十块钱。老周当过老师,有知识有文化,要他帮我撰写一条寻人启事不是什么大问题。老周听我说要他写,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