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作者: 陈玉龙

陈玉龙,江西都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清明》《安徽文学》等。

大黄死了,真不是个时候。其实牲畜和人也一样,生老病死不是人力所能左右。马上要春耕了,大黄在这个时候离我们而去,无异于给全家出了个难题。

我来到牛棚,一转身,母亲已站在身后,母亲不住抹眼泪,说崽俚啊,别犟了,我去叫财宝过来吧,牛肉卖多少算多少。我瞪了母亲一眼,摇了摇头。财宝是村里的屠夫,逢年过节给村里人杀猪,当然,杀牛的营生也干,但机会极少。因为在村里只要是耕田的牛,病死也好老死也罢,没有谁去忍心请财宝杀牛剥皮吃肉,都是把它深埋掉,没有哪个会贪图那几个钱。牛对我们来说相当于半个家当,一旦它倒下了,我们的家也塌了半边,由此可以想见母亲的焦急。我返回家里拿来一把铁锹,在离牛栏不远的公山上选好一块平地,开始给大黄打坑,让它有一个最后的归宿。坑不能打小了,牛的身子很长,尽管已瘦得皮包骨头,但它的骨架子还在,不能让它到另外一个世界里伸不直腰。

正值阴历三月底,本来是雨季天气,可老天连续十几天晴朗,气候有点儿反常。山里面的土质坚硬,脚板踩在锹把上,震得半边屁股酸痛,汗水一层层地冒出来,我干脆脱掉上衣甩开膀子干。不多会儿,母亲跑过来告诉我,大黄没了气息,眼里竟流出了泪水。我知道大黄像人一样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毕竟在这世上它活了几十年,虽然它劳动了一辈子,但我想它也有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我一边擦汗一边对母亲说,妈,你去叫几个人来帮忙,让大黄入土为安吧。母亲站在那儿没动,也不说话,只呆愣地看着我打坑,我又催了母亲一句,母亲还是站在那儿不动,叫我歇一会儿。实在是有点累了,我一屁股坐在坑沿上,甩掉两臂上的汗水。母亲理了理乱发,慢慢移到我跟前,蹲下身子轻声在我耳边说,财宝刚才跟我说了,如果我们把大黄给他,他可以给一百块钱的。我本想对母亲发火,忍住了。一百块钱对我们家来说确实是一种诱惑,大黄死了,我们立马就要买牛,按照当下的价格行情,一头可耕田的牛最少也要千元以上,家里的积蓄离这价格还有很大的距离,多一百元钱就多了一份希望。可大黄跟我朝夕相处三年,我如何忍心让它被剥皮剁骨进入别人的肚子?我不理会母亲,跳进土坑继续干活,我感觉到了母亲的一声叹息,而后她悄然而退。

不一会儿,母亲领着九爷和几个壮汉向牛棚走来,我身子一软,疲惫地跌坐在土坑中。

我给九爷他们一个个递烟,九爷上前扒开牛的嘴巴,认真看了看它的牙齿说,老了,真的老了,想当年它曾夺得过全大队的耕田比赛第一名,转眼,成这样了,人畜一般,我们也老了。九爷的感慨我能理解,想当初他当生产队长时何等威风,现在分田到户了,没有哪个再去求他,各做各的事,各吃各的饭,忙着侍弄自家的责任田。九爷朝手心里吐口唾沫,双手抱住牛头,其他人立马上前,只听九爷一声大喊,大家齐崭崭地把大黄扛起来,走向我挖好的土坑。

母亲站在牛棚的门口没有动,目送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我已挖好的土坑。

埋葬好大黄,太阳已快落山,火烧云映红了西天,让我看到了那天尽头处的灿烂辉煌。我仍然打着赤膊,尽管有凉风从池塘的水面上吹过来。我体内燥热,不由一头扎进池塘的水中,水面飞溅起许多金色碎片,不断撞击着我的身体。这时,我看见眼前的水面一片红艳,天边的云彩掉了下来,如梦似幻,要不是母亲在岸上的呼唤,我想我会漂浮在多彩的水面上做个真真实实的美梦。

回到塘岸上,重新又回到了现实中。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最要紧的事就是要买一头耕牛,春耕生产早已开始了,没有牛,我拿什么去翻耕责任田?母亲把谷仓底下的布包翻出来,那是每年积攒下来留给大弟上学的。大弟即将上高中,在县城读书的开支比不得乡下,弟弟的成绩不错,总不能让他辍学吧。我和母亲算来算去也只有500多元,买一头大黄牛还只是半数,更不要奢望一头大水牯。我去找九爷拿主意,九爷的屋离我家近,平时遇上什么大事我总是找他商量,九爷逢人就夸我懂事,并指桑骂槐地说现在有的人就是各顾各,一点也没有大家相帮的意思。我知道,九爷的思维还停留在生产队当队长的历史中不能自拔,对现在的所有事都有点看不惯。我进屋时九爷嘴里正含着一支竹烟管,啪啦啪啦吸着旱烟,我把白天装剩的烟抽出一支递给九爷,九爷点着香火的手摆了摆,说吃不惯那个纸烟,还是自己做的旱烟叶过瘾。没等我开口,九爷就知道来意,他指了指桌旁的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又狠吸了口烟,然后吹出烟屎。不知是气力小还是烟管不通畅,烟屎就是不出来,九爷只好把烟管在桌脚上猛叩,才把烟屎叩出来。九爷先是用手抹了一把烟管的吸口,然后又抹了一下嘴巴,把烟管挂在身后的墙壁上,才对我说,石头,你现在想买一条什么样的牛,如果是牛崽,钱上节省,那今年就不能耕田啰。要想买一头大牛,不知钱够不够。我低头对九爷说,钱还差一截,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借钱比较难办。九爷问有多少,我伸出了五个指头,九爷没作声,好半天才说,买个半大的牛崽都不够,再想想办法吧。我点了点头,九爷说如果钱凑够了再告诉他,他可以跟我介绍一个牛贩子,绝对会给我买头好牛。我知道九爷说的那个人和他是同年老庚,当生产队长时结下的交情。那时生产队里经常要做耕牛的交换买卖,九爷和他的老庚经常打交道,慢慢的九爷对牛的品相也可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从九爷家出来,我只好叫母亲出去借钱。说实在的,我脸皮薄,实在难开口。看着母亲趔趄着走出门的背影,我心里慌乱乱的。

晚饭时分,母亲回来了,从母亲的神情中,我已猜到了结果。

早稻插秧的日子越来越近,村子里闹哄哄的满是春耕的气息,田坂里犁耙水响,秧田里的青苗绿成一片,在沉寂的夜色里我都能感觉到它们唰唰生长的声音。早上九爷过来问话了,说他老庚已物色好了一头大牛崽,今年是肯定不能驮轭,明年才可以正经使用,只要挨过了今年,往后就是一头使不完劲的好伴。不过,价格上要七百多元。当然,大牛也有,价格都在千元以上。九爷要我回个话儿,他好回复老庚,这个时候做牛的生意是牛市,打定主意就给他回个话。

我对母亲说,妈,你去九爷家回个话,牛肯定要,问问是他们过来还是我们到那边去。

母亲说,崽俚,差的钱到哪里去借?

我去想办法吧,我只有这样回答母亲。不能说村里这么一丁点钱都没处借,问题是看跟谁借。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两个弟弟读书就是个无底洞,人家怕我还不上,不敢借的。大弟上初中时,九爷就给我提出,叫他一毕业就出来给家里帮忙,那样日子也就好过点。我知道九爷这是好意,可是我不能这样做,当初自己正是因为家里困难而辍学,我不能让弟弟再走我的老路,弟弟是我的希望,也是九泉之下父亲的希望。

吃过晚饭从家里出来,我在村里游荡着。或者说,我一直在犹豫不决。

村里目前唯一的一幢二层楼房是财宝家的。财宝不但杀猪,还做着一些收购农产品的生意,家境不错。灯光从高处的窗户里射出来,我知道,那是他女儿小莲住的。小莲是目前村里唯一上过高中的女孩子,听说高考分数出来后,小莲竟大哭了一场。后来又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考上,小莲就回到了村里。初中时我和小莲是同学,还同桌,后来父亲去世,两个弟弟都太小,家里没有男劳力,我只好回家帮母亲种田。记得那个时候小莲反复多次到我家要我和她一起上高中,甚至她还把自己的零用钱拿出来给我去学校报名。可我哪有条件去上高中呢,家里的几亩责任田由母亲一个人瘦小的肩膀怎能支撑起来,况且母亲体弱多病,我不帮着母亲,让她和两个弟弟去喝西北风?那个时候,我有十六岁了,应该说可以承担男人的责任了。

夜风吹过来,我闻到了田野里的泥土翻动过来的气息。

我不再犹豫,咬紧牙关朝那大院门走去。

院门是小莲打开的,我推门的手还没有抬起来,门就开了,好像她等在那儿似的。小莲甜甜地喊了声石头哥,我迈进的一只脚停住了。我问,你爸在家吗?小莲说爸出去了还没回来,还没吃晚饭哩,一家都在等着爸回来。我揪紧着的心一松,便大踏步走进去,看见小莲妈正从厨房里出来,见了我,笑容满面地说,稀客呀,石头来了,吃夜饭没有。我连说在家吃了,扭捏着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小莲一把将我拉进屋,我的身子靠近了她,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过来,一时倒把我的思想打乱了。小莲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她则倚靠在我对面的桌子旁,光影中只见她笑脸如花,时尚的牛仔裤把她的大腿绷得紧紧的。我不敢直视她,只低着头看着她的鞋尖。几年不见,她的身上有了很大的变化,有了一种缠绵的媚气。但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清清爽爽的样子,一笑,两颗虎牙露出来,无比亲切。小莲问我找她爸有什么事,我当然不好把借钱的事告诉她,我说也没有什么事,等你爸回来再说吧。小莲说我到门前望望爸回来没,说着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爸还没回来,你再等等吧。

我无心与小莲聊天,小莲似乎兴致很高,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小莲再次问我找她爸有什么事,我还是坚持要等到她爸回来。

小莲妈催着小莲吃晚饭,说她爸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一定是在外面吃饭,不再等他了,她们先吃。我不能再坐在那儿尴尬地等了,只好站起身来要走出门,小莲说石头哥你再等等吧,还早呢。我知道时间还不晚,可我鼓起的勇气已渐渐丧失,我害怕财宝叔拒绝我,因为我昨天也拒绝了他的要求。我决定不等了,走出门,小莲送我出屋,问,石头哥,你到底找我爸有什么事呢,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不会是找他借钱吧。我的心头一跳,像是被人点了一穴,脚步停止了,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小莲一眼。小莲反倒有点不好意思,生怕说错了话,解释道,石头哥,我是乱说的,别往心里去。我对她点了点头说,你说对了,还真是借钱,真的要急用。小莲双眉一皱,焦急地问,石头哥,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是件大事,家里的耕牛死了,现在急着要买牛耕田啊。小莲听了扑哧一笑,说这样一个事呀,焦什么急呢,借我家的大水牯给你耕田也可以呀。我说你做不了主,再说借人家的牛毕竟有次数,解决不了问题。小莲问我要借多少。我说差200,小莲说你怎不早说,我给你去拿吧,你等着。不等我说话,急匆匆地跑进屋去。我听到她妈问石头走了吧你不吃饭跑楼上去做什么,小莲说我去找本书给石头哥,她妈说石头现在又不考大学要借什么书呢。

我紧靠在院墙边,一会儿听到小莲咚咚回来的脚步声,接着气喘吁吁地到了我跟前。借着门外漏出的灯光,我看见小莲光洁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我接过小莲递过来的20张纸币,很想上前握住她的双手,哪怕是抓住一根手指都行,可我不敢,当我接过钱的手指刚一碰到她的手掌时,立马缩了回来。

身后传来小莲妈的喊叫,死女子,饭都冷了,送本书就生了根么。

外面白晃晃一片,原来是月亮出来了,白光映着池塘里的水波,给我一种眩晕的感觉。那钱还捏在我的手心,还在传递着小莲的体温,似乎要把我的心给溶化。我一时不想回家,想在村里走走。我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今晚我要好好想想,对小莲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真的被她感动,一个小女子,竟然轻松地解决了我的难题,让烦忧一下子随风散去,我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真心地对她说一声:小莲,你真好!这样一想,我就对着夜空中的月光轻喊了一声,又对着池塘的水面喊了一声,还对着她的住房喊了一声。喊了三声过后,我感觉到脸皮发烫,心跳如鼓,脚底生根,呆愣愣地站在月光底下,梦魇了一般。

是谁的一声咳嗽把我拉醒,那声音就在村头传过来,有一个高个子人影一步步走进村。

是财宝叔。他走路的姿势与众不同,八字步,双手摆动大,好像总要抓着什么。抓什么呢,难道是长年抓猪杀猪留下的习惯?肩膀上扛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有铁器碰撞的声响,显然是杀猪的用具。渐渐走近,我正要叫他,却见他一个激灵,转身回头,而且越走越快,消失在月光的尽头。

好奇怪,财宝叔为什么看见了我要躲掉呢?

我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出了村,走到了大黄的牛栏旁。里面还有大黄的气息,我记得前年的冬天,大地结了冰,我把冒着热气的水端给大黄喝,大黄喝完后竟然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那是它与伙伴们亲切友好的表示。而在此刻,我觉得人和牛没有半点隔阂,我们的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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