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沙棘们
作者: 王重扬王重扬,甘肃礼县人。作品散见于《回族文学》《草地》《唐山文学》等。
1
一到秋天,夏日的热烈退潮。季节在山野间盘踞日久,留下层层色彩斑斓的涟漪。万物都渐次萧索,逐渐偃旗息鼓,准备撤退。山坡上,倒出现了成片黄橙橙的景象,一坨一坨,像谁不小心洒上的奶油。一些外乡过路的人会停下来,指着山坡那边问,那是什么?
是沙棘,我很确定地说。
沙棘们的丰收,的确是有些晚了,不赶趟了。田野里,所有能收走的果实,都被搜刮干净了。
小麦早已被收割、捆绑、驮运、碾脱、装袋、晾晒,通过一道道复杂的工序完成使命,最后再一批一批分流到四处去。
玉米们也是,饱满的玉米棒子在酣睡中,已经被迫不及待的农人们摘走,它们被剥干净外衣,挂在屋檐下、高墙上。它们将被裸露着冻上很久,再磨成金黄的玉米面,那是馓饭的主要原料。玉米地里只留下一排排叶秆发黄、生无可恋的玉米林。
洋芋们是最后动身的,枝蔓萎缩后,土地已经无力提供更多的养分,给这些一窝一窝成员繁多的家伙们。大半年的孕育,它们已经长成大胖小子,一个比一个喜人,白的、黄的、红的,透着喜气,喜滋滋地滚进麻袋和背篓里。在土窖,它们能过一个暖和的冬季。
过了霜降,秋天已经濒临终结。土地昏昏欲睡,准备打烊了,下几场秋雨,洗洗刷刷一番,又收紧了早晚的天气,等着最后一批客人离开。山野间,已经很少有红红绿绿的植物们坚守。藏,是万物能够新开一个春秋的独特法门。
沙棘不着急,它们沉甸甸地挤在枝干上,一粒粒果子们,粉嘟嘟的,透着些憨厚可爱。每一颗沙棘果下面,都有一根白色短尾,如细密的昆虫。但它们不会飞,始终紧紧抓住细细的枝干,生怕一旦自己掉下去,自己的位置上就会又钻进一颗果子。它们喜欢群居,占据着山坡的一个角落,密集地生长着,只在身体的底端留下狭窄的空间,在春夏秋三季,那里可以寄居数量庞杂的生物。
对于沙棘,农人们每天都打照面,这东西只要有点土壤,就能扎根生存,田地周围几乎围满了它们。农人们对沙棘熟得不能再熟了,却对它知之甚少。沙棘果子酸,浑身长刺,农人们叫它酸刺。它们是何时来到大地上的?即使是年纪最长的太爷,也说不清楚。从他小时候,沙棘们就是这副样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沙棘们出现的时间肯定要早于村人们,它们是最早的土著。它是果子吗?没人这么想,傻子才会去摘沙棘吃,那味道太酸,别说吃,就是想起来,都让人的牙口受不了。
不过,沙棘们也不是一无是处,它们浑身的尖刺被农人们看中。只要有闲暇时间,地里的农活忙完了,农人们就扛上撅头,来到沙棘林旁。农人猫着腰歇一口气,打量一番沙棘浑身的尖刺,往手掌上吐口唾沫,然后就抡起胳膊挖起来。土地坚硬,在沙棘多年的经营下,土壤已经有了沙棘的脾性,敢于和人较劲。
农人吃力地挖着,口里也没闲着,费尽心思地讨好沙棘:你长在这荒坡上干啥,土这么硬,我把你挪在地埂上,那里都是软土,没几天就能长胖,过上好日子。沙棘耳根子软了,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自己的长脚,农人见状,赶紧斩断,一棵庞大的沙棘树,就倒在了农人脚下。农人倒也没有欺骗沙棘,的确规规矩矩地把沙棘树埋在了地埂边上,但沙棘却再没有活过来。缺乏根部的支持,再坚韧的植物也熬不过漫长的冬天。
一排排沙棘树被栽到了地边上,沙棘果们也就渐渐消瘦、干瘪,最后被风销毁。经过几个月的风霜,枝干和尖刺围成了风干的栅栏,将贪吃的牛羊和牲口拦在了田地外面。农人笑了,自己的聪明得到了验证。只要开动脑筋,一无是处的沙棘也能顶用,自己变废为宝的本事真不小。
2
万物能为人所用,是人的造化,却不是万物的运气。沙棘树因为满身白刺,和无法食用的果实,没少遭人嫌弃。有些人受了气,会找沙棘们撒泼: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烧火都嫌扎手。但他们不能拿沙棘怎么样。骂吧,沙棘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打吧,沙棘们一点不虚他们。
认识沙棘,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只要有了腿腿,能跑动路,父母去地里干活时,就会带上我们。山路在山谷里扭来扭去,等扭到山顶的地里,母亲竹笼里的两片洋芋馍馍,已经被我和虎哥吃得干干净净。父母在耕地种冬小麦,虎哥还能帮忙干点零活,我就蹲在在田埂上挖窑洞。土壤被我手里的挑菜刀割破,土粒们慌乱地散落。我饶有兴趣,挖出了黑黝黝的蟋蟀,挖出了细长的白草根,还能挖出一些葡萄大小的石子。窑洞半尺宽,深度跟自己的手臂相关,没过前臂就无法再挖。年少时,我对于土地充满了好奇,总想挖深一点,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为什么种子扔在土里,就能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我憋着一股劲,想看看究竟。折腾半天,弄得自己吭哧吭哧,结果是,除了数不尽的土,还有些碎石,别无其他。而自己的十个指甲上,却塞满了黑乎乎的泥土,抠也抠不干净。
百无聊赖,我就在旁边地里另外一个小伙伴的鼓动下,偷偷往坡上跑去,看人放牛玩。母亲见状赶紧喊道,玩一会就来,别往酸刺里面走。秋风有些烈了,呼啦啦地在耳边冲,我一句都没听见,只听到“酸刺”两个字。酸刺就是沙棘,这是几年后,才在父亲的一本书上得知的。山坡上,牛羊们悠悠然地啃着青草,如飘在山坡上的云,聚聚散散。放牧的少年们大多十来岁,也不理会牲口们,挥挥鞭影将牛羊赶进草坡,就不再理会它们,自己玩自己的。在草坡上,大家可以打牌,打仗玩,也有人带来家里的洋芋,点燃干牛粪堆烤洋芋吃。玩闹半天,大家早已经饥渴难耐,洋芋还冒着潮气,不能吃。举目四望,山坡上哪有吃的东西?有人就怂恿我,去吃酸刺疙瘩,非常好吃。
我信以为真,便靠近酸刺。这时的酸刺已经基本成熟,鼓胀着橙黄色的果子,看上去如小杏一样,伸手抓了一把酸刺疙瘩,清凉的果汁流了出来,沁到我的肌肤上。我张开嘴,一口吞了进去,很快,从未有过的酸爽迸发出来。我牙关一软,赶紧吐了出来,一瞬间浑身都酸软无比,犹如生了一场病一般。我追着打骂骗我吃酸刺果的小伙伴,其他人则笑得前仰后翻,欢呼着,高叫着。秋风托举着我们,间或离开坡地。那是些短暂而快乐的日子,躺在风里的日子。
回去的路上,我跟父母说起了酸刺的味道,母亲听了吃惊不小,赶紧一把把我拉在身前,摸摸我的头,说瓜娃,酸刺怎么能吃呢?以后千万别吃了!父亲却不以为然,他笑嘻嘻地来到路边,折断一根果实繁茂的沙棘,大口咬了一口。
噫,酸死了。我口水直流。
父亲说,酸刺当年可救过很多人的命。以前村里挨饿的时候,野菜、树皮都被吃光了,这些酸刺可就成了很可贵的食物。我惊讶道,这么酸还能当饭吃?
母亲笑了起来,傻孩子,人都要饿死了,还怕酸?
一辈子生存在土地里的父亲,也是实打实的农人。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他不得不挖一些沙棘树,栽到地埂边上,阻挡那些贪吃的牲畜,来保住家里为数不多的庄稼。但是,他不会在秋天去挖沙棘,实在不行,就在惊蛰过后再挖,挖大坑,尽量保存它的根系,这样,栽在田埂上,还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秋天,沙棘被大量挖掉。春天,它们就向空出来的地方延展。它们跟农人们你来我往,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一般来说,它们不会轻易地扩张到农田里。农人们当然也不允许,发现一点苗头,就会斩尽杀绝。当然,如果农人们自己放弃了这片土地,沙棘们也就毫不客气地接管下来,以惊人的速度繁衍,两三年的工夫,就能打下一大片疆土。
沙棘们不会刻意蔓延,除非你不再珍视自己的土地。
3
沙棘的四季都是饱满的,一分一秒都不会浪费。春天,它们发叶、开花,其叶小而绿,其花淡黄,近乎白色,似乎没有香味。母亲虽也辛勤,却困守在田地和屋里屋外的杂事里,没日没夜,她前半辈子几乎没怎么出过门。
父亲不一样,和沙棘一般,他的一辈子也饱满得出奇,时间在他周身甚至被撑得发薄。他是家里家外都要顾。他是乡上初中的老师,每周有五六天在离家十里的学校度过。除了要教书外,他还要为我们兄弟二人做饭,照顾好我们。那时候,除了粮食和洋芋,几乎没有什么肉类和蔬菜可吃。只要有空闲时间,他就去山野里,找野菜,挖药材。蘑菇,苜蓿,荠菜,斜蒿,蕨菜,灰菜,小蒜……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这些野菜们,都是我们求学岁月里的主菜。苜蓿、荠菜、斜蒿是父亲的最爱。山野之中,这三种野菜最为常见,一个多小时就能挖一袋子,回来后洗净泥土,在开水里煮上几分钟,等野菜们绵软了,捞到盆子里,调上油盐酱醋,拌匀,就成为可口的野味。旁边的老师们来串门,也会每人夹上一筷子放到自己碗里,吃得津津有味。这种生活,贯穿了我们小学到初中的近十年时间,让人记忆深刻。
野菜本身也是药材,父亲说。他咬牙从本就捉襟见肘的工资里,抠出两块钱,每月订上一本药膳方面的杂志,努力寻找着与本土植物相关的内容。
晚上,他翻着杂志,获取野菜的营养信息,摘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白天,他教完书,就拿上挑菜刀去山里寻找书本里的东西。别人笑他没有老师的样子,他却乐此不疲。
一天,他翻着书,看到了一篇苜蓿的文章,上面写着:苜蓿能清胃热,利尿除湿。他喜不自胜,逢人就说苜蓿的好处。他没想到,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苜蓿,居然能有这功效。有时,看到书上写:黄芪能补气。上完课,他就拿上挑菜刀,手里捏上布包,从村后的山崖上摸进去。两个多小时后,等我们作业写得差不多了,他回来了,手里捏着一长根树根。瞧,这就是黄芪。他把树根洗干净,黄通通的,放在窗台上晾晒。过段时间,他的水杯里就多了几半截树根。别人问:老王,你放的什么东西?父亲兴奋地回答:黄芪根,你要不要来点?别人赶紧盖上杯子,可别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一次,他忽然翻到一页书,惊呼道:天啊,原来它叫沙棘,居然还有这么多功效。我们凑近一看,书上的图片里的东西,不正是咱们村里山坡上,无处不在的酸刺嘛:橙黄色的果子,半径只有一毫米左右,脸挨脸、肩并肩地挤满枝条,空隙的地方,长着几公分长的白刺。从此,父亲遇到沙棘,就会停下步子多看几眼,深秋时节,还会带上几根沙棘条回家来,让我们都尝一尝。
母亲骂他,这么酸的东西,怎么吃得了?你们两个别跟上乱吃。
你懂什么?父亲一口咬下几颗沙棘果,微微眯一眯眼说道,这果子活血散瘀,对你们女人也有好处,快来吃点。
母亲不相信,父亲就拿出他的药膳杂志,翻出其中的篇章来。母亲也是初中毕业的文凭,认字很多,她伸出食指,顶着字行仔细地读了两遍,差点惊掉了下巴,酸刺居然真的在书上出现了,而且功效很多。
从此,沙棘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每个窗台上都晒着几根,都是父亲从地里回来顺便带的。空气中经常有酸甜的味道。
如今,身为人父,必须为一家人的衣食忧虑。这时的我,才忽然明白,当年,穷困逼迫着父亲,让他不得不另辟蹊径,在无人在意的山野里,寻找生存的另一种可能。
4
前些年,一个深秋,村里忽然来了一伙人。他们从山外不速而来,开着几辆拖拉机,组成浩大的阵势。拖拉机喷洒着浓烟,在天空中画出几道斜斜的墨痕,墨痕掉进风里,被稀释殆尽。车轮翻滚着,直奔村子而来,让本来镇定安稳的村子,有些躁动不安起来。村口石枣树下面,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们。拖拉机们急急地在村口停下。带头的人跳下车,从怀里摸出一包烟,跟闲聊的大爷们打问道:大爷,你们这里哪个村子沙棘多?
啥几多?大爷接过烟,一边将手里的旱烟锅卷起来塞进衣兜里,一边拧了拧脖子,没听明白。
沙棘,就是一种黄颜色的果子,很小,吃起来很酸。来人尽力比划着。
大爷还是不懂,紧闭双眼,用力伸长了耳朵。
一旁的人急了,老板,我们这里人把沙棘叫作酸刺,老人家,我们这哪里有酸刺?
大爷恍然大悟,哦,酸刺啊!他站起身来,高兴地举起手里的拐棍,桑坡上,大沟里,都有。
来人忙问,多不多?
大爷的拐棍朝着山沟抡了一大片,多得很,这几年务地的人少了,酸刺连地都占了,咋来?你们要挖酸刺?那东西能有什么用!
来人一听,嘴角和眼眉梢系在了一起,他赶紧喜滋滋地给大爷点上香烟,然后火急火燎地上车,带着其他人往大沟里走。可是,车走了十几米,就歇了火。大沟里都是山沟,根本走不过去。他们就把车停在路边,朝后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