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只鹦鹉
作者: 张一纤张一纤,陕西富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
儿子的鹦鹉死了。
——是一只虎皮鹦鹉。
昨天晚睡前还听到它拍动翅膀的“扑楞”声,今早却没听到它“啾啾”的鸣叫声。许是才到我家不久的缘故吧,没人觉察今早有什么不同。倒是妻子给花浇水时,意外地发现鹦鹉躺着不动。于是她大声叫道:“儿子,快看你的鹦鹉!”儿子尚未起床,听到叫声,光着身子从卧室冲了出来。他只看了一眼笼子,便“嗷嗷”大哭。
鹦鹉的来历有点奇巧。二十多天前吧,我刚从延安回来,儿子便告诉我,北教场有交流会。很是诧异。多少年未听到这个词了,猛然听到都觉得陌生。大概是习惯使然,我马上联想到当下的现实,难道经济下滑得厉害?儿子见我不做声,以为我不相信,便神情坚定地说:“就是有交流会,我和我辛奕楠哥哥都去过了。”去过了为什么还要去?我看向儿子,儿子不自然的低下头。我顿时明白,他有未达到的目的。于是,我故意说:“去过了就好。”再不理他。这可把儿子急坏了,但一时又想不到劝我带他去的说辞,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一会儿问我喝水不,一会儿问我吃饭不。看着他心急如焚、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觉得很是好笑,但又隐隐有一丝心酸。这些年来,为了生活经常东奔西走,既就是在家,不是伏案劳作,便是玩了手机,陪伴儿子的时间很少,以至于儿子与我不很亲近。“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杜甫的儿子怕杜甫再次离家,我的儿子却不敢理直气壮,甚至蛮不讲理地向我提要求。这让我心生愧疚,觉得对不住儿子。当然,也生出些许迷茫:难道生活就是养家糊口么?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第一次读到路遥的小说《人生》,高加林为了成为“公家人”,不惜抛弃了爱情亲情和友情,抛弃了生他养他的土地,甚为惊恐。曾发出疑问:人还可以这样活着?后来,看到农民将子女留在家乡,自己进城打工,便只有了满怀忧伤。最多是叹上一口气,暗道一声:都是为了生活。再后来,我也成为了异乡之客,却再也不惊不叹起来,只会在幽静的夜里多抽两支香烟。历史上,广东人下南洋,山东人闯关东,山西人走西口,陕北人跑南路……从本质上来看,似乎与高加林当“公家人”,农民工进城务工,以及我的客居异乡别无二致,都是为了生活,为了生活好一点。农耕文明时的悲怆,在商业文明的时代里继续。那么,我们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生存?谁让我们以这种方式生存?既然赋予了我们七情六欲,为什么又要让我们绝情绝欲?
算了,算了。思之益多,烦恼益多。有这个工夫,不若去满足儿子的心愿,补偿一下愧疚。因此,在儿子跟我转了一分钟后,我便主动问他:“想让我带你去逛交流会?”
“嗯嗯。”儿子一下子面露笑容,连连点头。
“那走。”我说。
儿子连忙拿上我的头盔,一溜烟下楼去了。我紧追慢赶追到楼下,看到儿子已经在挪一辆自行车,因为它挡住了我们的电动车。我怕他弄倒一堆电动车撞伤自己,赶忙叫住他,上前挪开了车子,然后带上儿子向北教场驶去。在儿子的指引下,我很快找到了地方。
嘁——什么交流会?五六十个小商贩联合搞的一次活动罢了。有衣服小家电厨房用品飞禽文玩药酒补品,更多的是吃喝玩乐之类。场地不大,又是中午,烈日当空,热浪狂卷,游客寥寥,我有些兴致索然。但为了儿子,还是耐心地穿过了巨大的红色帐篷。儿子走得很快,已经快到射箭打枪的摊位前了。在距他不远的帐篷旁边,一位穿着白色上衣、灰色牛仔裙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洗锅。她利索地用抹布在锅里转了几圈,然后端着锅站起来,将水泼向远处。水划过一道明亮的白光,“哗”的一声溅落在地,积了厚厚尘土的水泥地上腾起一团烟雾。卖鹦鹉的老板不知去向,地上摆着十几个笼子,笼子里的鹦鹉跳上跳下。卖玉石古玩的老板倒还忠于职守,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盹,谢了顶的泛红的脑袋时不时晃动一下。右前方便是蹦蹦床小火车滑滑梯碰碰车马戏团套圈圈以及旋转飞机,我再次感到乏味。这是交流会么?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交流会都要寒酸。
很多年前,我还住在直罗那个山多人少的地方时,县城召开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交流会。公告提前两个月贴在了街道上,人们满怀期待,长时间的热议。我也不能例外,梦里都喊着要逛交流会。但我清楚,当时我们家并不富有,因此,能不能去逛交流会,还是未知之数。好在父母对这个新生事物也充满好奇,早早为逛交流会做起准备。于是,在过了两个月艰苦朴素的日子后,我们于交流会开始的第二天,挤上了前往县城的班车,并且一路站到了县城。
会场在沙梁街上。那是一条才建成不久的街道,狭窄而且较短。我们赶到沙梁街上时,已经过了中午。人真的很多,用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形容一点也不为过。——真的。那时的我与今天的儿子基本同龄,都是十一二岁的光景。而且,因为营养不足,我的个子并没有达到今天的儿子的高度。时隔三十年,当年交流会上的情景差不多忘了个干净,只记得我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走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十分不易。其主要原因是,我系裤子的是一条布带,我怕被人挤断了它,全程用手提着裤子,不敢发挥见孔就钻的特长。直到换上了舅舅的军用腰带后,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才敢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钻来钻去。
那次交流会上,父母买了一个台式收音机。我们家本来有一个收音机,比砖块略宽一些。每天下午我都用它来收听“小喇叭”广播,它让我听到了来自山外面的声音,给了我一个足够想象的空间。但不幸的是,它突然坏掉了。我以为我有修好它的本领,就拆开它进行修理。没想到的是,我不仅没能修好它,连装也装不起来了。父亲说我是将哑巴治成了聋子。以后的很多年里,他常用这句话,阻止我去做他认为超出了我的能力的事。父亲曾在延安上过学,算是见过了外面的世界,因此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虽然他也被困在了大山深处,但今天想起,我还是能够觉察到他的心有不甘。买收音机,其实就是希望他的儿女们能够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无比广阔的天地。但事实未能如他所愿。这个收音机更不争气,只用了一次便不再发声。因为它本来就是处理品,而且那时也没有什么质量监督,所以父亲除了生气外,也无可奈何。
父母另外买的是呢子袄——一人一件。为什么要买呢子袄?因为它是有钱有身份的标志。虽然那时我们的家境并不好,但是父母都是工作人员,还是要充一充颜面的。事实上,直到十多年后,我已经参加了工作时,呢子袄还是彰显身份地位的标志。我记得每到冬天,我们那个个头不高,光了脑袋的校长,就会披着呢子袄,将双手插在袖筒子里,在不大的校园里走来走去。
交流会上还有什么,记不得了。但不可否认,那次交流会让我这个“乡下娃”着实开了眼界,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的人,第一次知道山的外面不只有塬,还有山。
此后,我还赶过了几次交流会。只是后来的交流会就越来越没意思了,虽然也出现了旋转飞机套圈圈投篮球等一些新鲜的内容,但远没有第一次的人多,也没有第一次的人那样热情。大概司空见惯以后,就觉得乏味了吧。
儿子在射箭打枪的摊位前站住了。我以为他想打枪射箭,赶忙走过去。可我刚走近,他又向前走去。这倒让我奇怪,男孩子不都喜欢舞刀弄棒么?但不容我多想,儿子已到了套圈圈摊位前,然后回头望着我。哦,他是想套圈圈。我想起他曾给我说过,他辛奕楠哥哥带他套圈圈,给他套住了一条金鱼。看来,他也想从这里得到一笔“外财”。那么,套吧。带他来就是准备补偿他的,只要他高兴,那无不可。套圈圈的摊位上没有人,儿子大喊了几声,一个女人才从摊位后面的卡车上下来。大概是在午睡,女人疲乏懒散的走到我们跟前,打了几个哈欠。我问怎么套。女人说,三十块钱四十个,五十块钱八十个。儿子便抬头看向我。圈圈是塑料的,又轻又小,不好掌控,怎么能套得住东西呢?但看儿子的表情,我没犹豫,让女人先拿四十个圈。女人数出圈圈,儿子接过来,问女人:“拉布拉多呢?”
拉布拉多?是什么鬼玩意?我赶忙问儿子。
“是小狗。”儿子一脸鄙夷。
“哦。”我正准备劝他别要狗时,女人说,拉布拉多被人套走了。
儿子很是失望,我却有点庆幸。
我们还在村子里住着的时候,村里来了个卖鹅的人。鹅全身金黄,看起来像是鸭子。可卖鹅人一口咬定,就是鹅,因为它走路时昂首挺胸。那时,女儿一岁多点,刚会走路,我本来想买只让她玩,便不计较是鹅还是鸭子,买了两只回去。果然,女儿煞是喜爱。只是她的爱粗暴蛮横,经常提着小鹅的脖子四处炫耀。结果一只被她弄死了,另一只不堪凌辱,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老鼠的洞穴,再无音讯,表现出了宁可丧生鼠口,绝不丧命女儿之手的可贵气节和决绝。进城后,出于防盗的需要,我养了一只体形较大的黑狗。全家人对它很优待,基本上是我们吃什么,它便吃什么。既就是这样,我们家的条件还是适应不了它的娇贵。没几天,它便打嗝不止,而且不吃不喝起来。我赶忙请来对面开诊所的、给人看病的大夫,给它瞧病。大夫倒想给它打针,但怕它不配合,便开了点药。我本想拌在饭里或水里,让它吃下去,可它不吃不喝,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我又想撬开它的嘴巴,给它灌下去,可又怕它咬到自己,终未敢这么做。于是这只可怜的狗一命呜呼,魂归黄泉去了。它为什么会死?我认为它是一只土狗,适应不了城里的环境。但那时的治安情况不很好,我和妻子晚上睡觉前将衣服放在了沙发上,早上起来却找不到了衣服,最后还是父亲在楼梯上找到了它们。所以养狗是非常必要的,我便又觅得一只小白狗。它比一只鞋子大不了多少,据说长大了也不过一尺左右。防盗是指望不上的,但示警还是可以的。最关键的是,它很机灵,会讨人喜欢,也很黏人。就连我这样不喜欢小动物的人,也会时常抱抱它。然而,上天注定它与我们有缘无分。那年除夕,我们都忙着准备过年时,它擅自跑出了大门,被邻居家的大狼狗咬断了脖子,也是一命呜呼,魂归黄泉。连着养死了两只鹅,两条狗,我便认为自己不适合养小动物,养它们也只是害命罢了,遂绝了养任何活物的念头。现在儿子想套一只狗,我自然是不情愿的,生怕再害掉一条性命。
“那兔子呢?”没想到儿子痴心不改,又问女人。
“这个有。”女人指着一只空笼子,告诉儿子,套中了笼子就算。
儿子便对着空笼子蠢蠢欲动。我生怕他套中了兔子,赶忙说:“那个太远,不容易套,近处的容易套中。”
儿子犹豫起来。恰这时,女人提来一个装着鹦鹉的笼子,放在最前面一排。儿子问我:“套鹦鹉行不行?”我不好再阻止,点点头。儿子便铆足了劲去套鹦鹉。我也拿了几个圈,去套别的东西。但我不抱任何希望,完全是一种撞运气的态度,其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儿子却是信心十足,认真无比,但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走吧。”我说,“肯定套不住。如果能套住,老板赔死了。”
可儿子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眼睛直瞅着那只鹦鹉。我叹了口气,又给了女人二十元,再拿了四十个圈。这次儿子找到了漏洞,站在凳子上套。果然,在抛了三四个圈后,儿子套中了那只鹦鹉。儿子激动地大叫,我也是大喜,忙让女人给我们拿鹦鹉。但女人却耍起了无赖,说站在凳子上套住不算。我争辩道,你开始又没说。女人说,她说了,一开始就说了。坐在凳子上套住算,站在凳子上套住不算。我很是恼火,打算和女人继续争辩。不想儿子却说:“哎呀,咱再套么。”我一愣,觉得自己没儿子有气度有信心。不是么?本来是玩个开心,又不是花钱买气,便不再言语。儿子又抛出两个圈,还是没套住,但第三个却出乎意料地套住了。我没说话,直盯着女人看。女人这回没说什么,将笼子和鹦鹉一块递给了儿子。
花了五十块钱,套住一只鹦鹉,我异常满足。可儿子贪心不足,还想着套住兔子,最终是抛完了所有的圈,也没有套住。儿子看看我,惋惜地说:“你不胡扔那几个圈,我肯定套住了。”
嗯?怎么把没套住兔子的锅甩到了我的身上呢?但想想自己还是有过错的,至少没像儿子一样认真的去套。于是,我心怀愧疚地对儿子说:“行了行了,做人切莫贪心。”然后,一本正经地给他讲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告诉他,知足才能常乐。
鹦鹉拿回了家,一家人欢欣不已,围着鹦鹉看个不停。再听了我和儿子讲述套住鹦鹉的过程后,妻子和女儿露出惊讶的神情。女儿更是说了句:“真神奇。”细想想,确实如此:多年未听过的交流会,这个时候突然开了;我刚从外地回来,儿子便要我去会场;拉布拉多被人套走了,小兔子距离太远;在儿子不知道该套什么的时候,女摊主拿来了鹦鹉;第一次套住被赖掉了,第二次很轻松地套住了……一切看起来都是机缘巧合,但联系起来,似乎有上天故意安排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