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事
作者: 李汀李汀,四川青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四川文学》《北京文学》等。出版散文集《农谚里的村庄》《西藏,清水一样的光芒》。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等。
一
天下以龙命名的江水可谓多了,白龙江是我家乡的一条江。
虽然离开家乡许多年了,但这条江一直在我的生命中流淌。好多时候,我总能恍然看到家乡这条江水的蜿蜒、奔涌,听到家乡这条江水的低吟、咆哮。
白龙江像所有江水一样,翻山越岭吸纳沿途所有的风光,静静接纳高山流水的气息。江水是轻音乐,江水也有打击声。要描绘一条江水的气质风味,以及它的意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们可以通过这条江水流经的地方,来窥视江水的脉络,来洞察江水的气质。
白龙江又和其它江水不一样。它一路向东,在岁月深处,白龙江已经成为阳光的一面镜子,高山的一角影子,还有无数树的倒影清澈、模糊印在江水中。清风在江水里,又硬又干净的石头在江水里。无数人的目光在江水里,无数鸟儿的影子在江水里。一只鹰、无数只鹰在白龙江水上空盘旋,流水中印着它们高傲、孤独的影子。
千年江水,千年江山。我们的行走往往小于河流。我们的行走远没有河流丰富。不管我们走进哪一条河流,它的脚步、它的目光、它的创造都比我们要深邃很多。我们没有走过的高山,它一一丈量过;我们没有庇护养育过的小鱼小虾,它慷慨仁慈过;我们没有创造过的美感和意境,河流都一路风雅颂,一路诗词歌赋;我们没有见识过的传闻故事,河流都收藏行吟。原来,河流是一部大书。这部大书,让我们常读常新,让我们生出无限感念和敬意。
走进白龙江,让我们打捞起自己,侧耳聆听自己那温热的心跳。
二
白龙江的源头,在甘肃省碌曲县郎木寺镇,与四川若尔盖县交界。白龙江穿镇而过,左边是甘肃,右边是四川。小镇向西走七公里多,进入郎木峡谷。峡谷怪石林立,奇幻秀美。山林茂密,林下厚厚的苔藓。石崖高耸,壁立千仞。高耸的巨石间渗出无比清澈的泉水,泉水旁一块圆润的石头上刻着“白龙江”。旁边有几堆玛尼石,石上刻着佛像和六字真言。我好不惊讶,这就是滚滚向东的白龙江源头。三眼泉水汩汩流出,像是在消解我的惊讶疑惑。随行的老杨告诉我,这泉水当地人称为“乃溪”呢。
“乃溪什么意思?”
“就是圣水。”
我赶紧用手捧了一捧清泉,正是八月大热天,泉水却异常冰凉。老杨笑笑说,这泉水冬天再冷不会结冰,大旱之日不会干枯,暴雨之时不会浑浊。冬暖夏凉,四季清澈呢。
站在三眼清冽泉水旁,脚下厚厚的苔藓下渗出一汪汪泉水。不远处草坪上,几朵黄色、粉色、红色的小花随风摇曳。花间蝴蝶、蜜蜂飞舞。阳光透亮、干净,没有一点杂质。远处石崖上,几只鸟儿在鸣叫打闹,高空中一只鹰一动不动,像蓝天的一个标点。老杨说,没有想到吧,一条江的源头竟然是几眼泉水。
我觉得自己声音像一种天外之音,闷声闷气说,真是没有想到。
河流总是给我们人类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奇迹。我和老杨顺着泉水涓涓细流的方向走,走上一段,泉水变小变细了,水却清澈得很。再走出一段路,泉水跟我们捉迷藏样,又躲进草地和岩石去了,侧耳细听,能听见溪流在草地岩石深处讲述什么。再走上一段,泉水竟然变成了一条小溪。哗哗流淌的小溪一路欢歌。泉水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在心里疑惑着。老杨懂我的心思,他说,你看,这几条峡谷在这里交汇,高山耸立,泉水这一路收纳了好多的雨露,好多的阳光。
我回头望着高耸的高山峡谷,恍然大悟,一条河流,其实就是流动的阳光雨露。我对老杨说,河流比我们懂得收纳呀。
流过七公里多的路程,溪水到了郎木寺。郎木寺是小镇的名字,不是寺庙的名字。白龙江右边的寺庙叫格尔底寺,是四川若尔盖县的。白龙江左边的寺庙叫赛赤寺,是甘肃碌曲县的。赛赤寺与格尔底寺隔河遥遥相望。走进小镇,就能感受到一种神秘气息。河水流过又高又陡的山崖后,来到较为平缓的小镇,河水像居住在小镇的人们一样宽厚从容。小镇高高低低的房子在河两岸蜿蜒起伏。几只水鸟停在岸边跳跃鸣叫,那架势,就像见惯一切。起身飞起,随着河道,或者逆河而上,都是那么从容老道。
我上到格尔底寺,石块铺成的院坝,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站在一棵老松树下,放眼看河谷的郎木寺。小镇上住着的回族藏族同胞,安静包容彼此,不同信仰不同宗教在这里交融,也保持着各自的独立。即便格尔底寺和赛赤寺供奉的佛像与喇嘛所学的经文不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生活在一起。藏族同胞诵自己的六字真言,转自己的转经筒。回族同胞念自己的清真言,做自己的礼拜。他们尊重彼此,谁也不干扰谁。他们一样不会干扰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朝圣的人们。不管是藏族同胞,还是回族兄弟,他们都会为那些闭紧双眼,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五体投地,匍匐前行的朝圣人让路,甚至向他们投去尊重的眼神。
在一家达老藏餐厅,老板自创美食石烹羊肉。我和老杨走进去,老杨直接点了石烹羊肉。在等待就餐间隙,老杨叫来旦正昂吉老板。老板留着调皮的小胡子,花花绿绿的藏衣裹着他肥胖的身体,他还可以说汉话。昂吉说,他家是随爷爷经商来到郎木寺的,这家餐厅也是爷爷创办的。我笑笑问昂吉,这里的回族兄弟来这里吃石烹羊肉吗?
昂吉小胡子翘起,笑笑说,都来吃过,回去还自己照样子做呢。停了停,他又说,我也去他们店去吃牛肉泡馍呢。
我们哈哈笑起来。白龙江水哗哗流着。
说着,昂吉给我们讲开了石烹羊肉的做法。他说,这石烹羊肉融合了烤、焖、炒做法呢。将新鲜羊肉和羊肚清洗干净,用盐和调料腌制羊肉,再把腌制好的羊肉一点一点塞进干净的羊肚里面。再选择耐热硬性的石头,点火烧起,把石头烧得通红。把滚烫通红的石头放进塞满羊肉的羊肚里,让石头和腌制的羊肉充分混合。石头放进去还要封住羊肚口子。这时候,考验厨师的技艺了。两手要机灵抓住羊肚,把滚烫的石头和里面的羊肉在铁锅里来回揉搓。揉搓好后,再摔打一下,这时的羊肚就会像吹胀起来的气球,还发出“滋滋”的声音。再摔一下,羊肚再膨胀一圈。等羊肚涨到一定程度,用刀在羊肚上开一个口子,热气带着“嘭”的声音喷出来,像高压锅喷出的水气一样。昂吉边说,边手舞足蹈,小胡子也不时跳动。
昂吉说,羊肚里的气放完了,再切开,里面的羊肉和配菜已经被烤熟了,满屋子里飘着鲜香。昂吉眯着眼睛,像沉醉了一样。
昂吉继续说,这还没有完呢,羊肉吃完了,羊肚拿走,重新炒出一道葱爆羊肚再端上来,那味道简直不摆了。
我和老杨沉浸在昂吉的石烹羊肉大餐里。他小胡子翘起,一阵兴奋地说,好了,好了,石烹羊肉来了。他拿过小藏刀说,这个还是我亲自来。只见昂吉迅速用小藏刀切开羊肚,一阵热气腾起,羊肉骚气飘过来,我禁不住凑凑鼻子,像要呕吐样。昂吉看出我滑稽的样子,笑着说,赶紧吸一口呀,深深吸一口。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鼻孔肚里的又是羊肉的清香了。餐厅的食客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
昂吉说,赶紧趁热吃。我用筷子敲着羊肉里的石块说,这是我吃到的最硬的一道菜了。昂吉小胡子翘起,点点头说,对啊,这就是郎木寺的硬菜。
在郎木寺,我还发现藏族同胞和回族兄弟交流的感人一幕。在一间饰品店,一位喇嘛走进去,他不会汉语,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年轻的店主微微点头,递给喇嘛一个漂亮的手机壳。喇嘛点点头,把手机壳套在手机上,微笑着扫微信付款,他们在简单的点头、微笑中完成了交流。语言没有成为他们的障碍,语言好像都是多余的。在街头,随时听到藏语和汉语交织在一起,更多时候,看到的是彼此的点头和微笑。原来,微笑和点头竟是最好的语言。
坐在达老餐厅,我们说话的声音跳进潺潺白龙江水中远流。那些跳跃的水花弹奏起激越、舒缓的曲子,咬碎我们坚硬的语言,抚摸我们文字的身子。我在想,某日,如果我再次来到郎木寺白龙江边,我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些流远的语言和文字?
也许,会有一双手找到它们,打捞起那些沾着泥土的甜涩苦味,让草地、蓝天一节一节晾晒收纳。
也许,会有一双眼睛醒来,默默记录着这些烈火和雷雨。一条江水的脚印是深,还是浅,有谁知道呢。
三
这年夏天,我来到白龙江支流腊子口河。腊子口战役是红军北上攻克的最重要隘口。腊子口群山耸列,刀劈斧削的悬崖峭壁之间夹着窄窄的腊子口河水。河水湍急,一架木桥成了进出隘口的唯一通道。当年敌军重兵把守木桥,试图阻止红军北上。红军“飞过”腊子口,一部分红军绕到敌军身后,前后夹击,夺取了隘口的胜利。
当年木桥已经建成水泥桥。走在桥上,河水清澈见底,一群群鱼在水里自由游动嬉戏。峡谷间微风阵阵。隘口还保留着的一个碉堡,碉堡四周长满杂草杂树,几只鸟儿鸣叫着,像是在讲述当年攻克隘口的激烈场面。远处山崖上形形色色的茂密树木间绽放着各种红的、粉的、白的野花,它们在层叠山峰间交织变幻,让人过目不忘。
站在桥上,我身旁一老大爷指着碉堡对一个年轻人说,那个“云贵川”红军战士就是凭着攀登悬崖的采药绝技,爬上山峰的。
年轻人惊讶地说,那么高呀,咋爬上去的呢?
靠一条绳索,也靠一种信念。老大爷若有所思地说。
我特别留意了这一老一少,也许他们是爷孙俩。爷爷在滔滔不绝讲述,孙儿在一旁静静倾听。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讲述者倾情,倾听者入神。悬崖峭壁上没有留下红军足迹,河水却像一部照相机一样,永远留存着他们珍贵的影像。
这个季节是美好的。这些美好,被一条河流照得那么透明,那么富有情调。河水裹挟绿树的意念,映照野花的诗意,翻印飞鸟的踪迹,以及流淌红军的血液,一路向南。
一路向南的还有我们。那一夜,我们住在白龙江边的舟曲。白龙江水进入舟曲,哗哗水流声变成了一种浅浅的汹涌。我在街头走了一圈,城市灯光若隐若现照在流水上,一浪又一浪的波涛在灯光下层峦叠浪。舟曲县城前后左右都是山,白龙江从山涧中奔涌而出。舟曲,坐在船上哼成的曲子,一曲成殇。十多年前的舟曲遭遇特大泥石流,那是石头歌唱的曲子,那是泥土裹挟雨水的曲子,那是高山流水怒吼的曲子。今夜,所有这些还有谁能记忆?灾后重建已经很快恢复了舟曲原来的样子,只有白龙江像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默默记忆着无数人的呼喊。白龙江水会是星星的眼泪吗?会是夜空的眼泪吗?会是山峰挤出的眼泪吗?
舟曲人对水的敬仰,融入到了每年一度的朝水节上。端午节这天,十里八乡的群众身着节日盛装,爬上海拔三千九百多米的阿让山,朝拜沐浴山泉飞瀑,鸣枪放炮,煨桑祈祷,诵经祝愿。沿着林间小道,一路相互敬酒,对歌献艺。有的在山间泉水旁捧水痛饮,有的背水回家洗头、洗身。夜幕降临,举行篝火晚会,男女老少尽情唱歌跳舞。他们对水的敬重、对水的深情,从他们那一低头捧水,一仰头喝水中能深切感受到。山泉水滋润的舟曲人,总是那么安静平和。
我住的一家民宿,店主七十多岁的李大爷指着墙上老旧照片说,这是我家十多年前的老房子,小别墅了。
我说,现在可是大别墅了。
李大爷感伤起来,幽幽地说,那时小别墅好啊,老大还在的话,也像你这么精干的小伙子呢。原来,李大爷的大儿子在十多年前那次泥石流中遇难。我连忙说,对不起,李大爷。李大爷笑笑说,没事,没事,只是看到这老照片,就记起一些事儿呢。李大爷显得异常平静而克制。
我赶紧跟上一句,我们人面对自然灾害有时总是那么弱小呢。
李大爷客气地说,有时,也是我们人自己造的孽呢。
话已至此,我赶紧逃似地回到房间。那一夜,我枕着白龙江水,江水声忽近忽远,像一声又一声呼喊又像一声又一声叹息,我一夜无眠。
江水无声,江水都知道。
四
一条大江的形成,会有无数小河汇入。白龙江进入文县,汇入大小河流二十多条。
白水江在文县汇入白龙江。这条江在三国时发挥着重要作用,两将依江筑城而守。魏将邓艾屯兵阴平,在文县以东约2公里白水江北岸的清水坪筑城。《水经注》是这样说的:白水径邓至城南,即邓艾所屯处。蜀汉延熙十二年,姜维引军救麴城,不克而还。魏将邓艾留屯白水北。姜维派遣其将廖化在白水江南岸(文县城关贾昌村)筑城屯兵,与江北岸的邓艾城对峙。两将对峙,两城对峙,其实变成了一条江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