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燕子归来时

作者: 乔土

乔土,本名乔培东,山东栖霞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雨花》《作品》等。

1

事后,金忠仔细推算了一下,确信第一个见到内当家的人当属孙副县长无疑。

那天上午,孙副县长在庄园里组织全体村民召开现场会,就庄园古镇项目的拆建工作进行再一次的协调。彼时清明刚过,离谷雨尚早,但天气却出奇地暖和,连着数日,艳阳高照,暖风吹拂,宛如到了夏季。因天气暖和,与会人数又多,所以会场就临时设在了庄园的院子里。前来参会的村民们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热闹非凡。

会议刚开始进行得比较顺利,许多都是前期做好的工作,这次只是一些细节问题。但不承想,会议刚过半,孙副县长正讲到拆迁后的安置问题,天空中却突然阴云密布。凛冽的北风如同一支无可阻挡的劲旅,顷刻间便越过艾山屏障,浩浩荡荡奔袭至庄园的会场内,“嗖嗖”地钻进密实的人群中,穿穿荡荡,如一把刀子似的在人们刚显单薄的身上切来割去,人群中响起一片“咝咝咝”的痛苦声响。尤其是几个迫不及待早早穿起裙子的女人,她们本来还叽叽喳喳的如一窝鸟,惹来众多男人火热的目光,但此时那目光却早已变得五味杂陈,同情、怜悯、嘲笑、讥讽、等待、爱护……起初,她们还一如既往地坚守着从容的、迷人的微笑,但很快就发现,面对寒冷,矜持实在是不太重要的,于是,就在人们的目光中一溃千里,一个个双臂紧抱护住自己优美的身体,缩首缩肩地发起抖来。

会场上就彻底混乱起来。孙副县长转头和坐在身旁的几个人低语了几句,然后宣布将会场临时挪到“日新堂”里。

日新堂是庄园里最大的一个屋子,但内无暖气,也无空调,除了风比院子里小点,寒冷状况并没改变多少。但与会村民还是蜂拥而至,一时间你踩我的脚,我碰你的肩,桌子响凳子叫,乱哄哄挤作一团。

孙副县长站在门口皱着眉头,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欣赏着门口上方刻有“日新堂”字样的匾额,一边对身旁的几个人讲解道,日新,这两个字原出自《礼记·大学》,原文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意思就是人要勤于反省自己,改变自己。古人尚知日新,我们岂能守旧?一席话,说得几个属下频频点头,嘴里也都不由自主地发出感慨加赞叹的声音。

会议重新开始。但不知是天气突变的缘故,还是会场变动的原因,会议再也开不出刚才的气氛。本来计划两个小时就结束的会,开了将近三个小时,依然一团乱麻。问题仍然出在拆迁补偿上,原本补偿条件已基本谈妥,此时却突然又有村民提出异议,认为补偿过低,一时间竟应和者众。

庄园古镇项目的本次拆建,计划拆除金家庄共计一百一十七户人家的房屋,腾出的地方全部盖上仿古建筑,与金氏庄园合在一起,统称庄园古镇。这个项目是年前由孙副县长提出来的,县里非常重视,准备倾力打造成一个重点旅游项目。这几年,金氏庄园声名日隆,游人不断,周围的居民也因守着庄园,近水楼台,有的开饭店,有的开超市,有的卖冷饮,有的卖古玩,都跟着发了不少财。现在,庄园要扩大规模,村子要变成古镇,县里要发更大的财,却使周围这些迁走的居民利益受了损。原本,县里也考虑到了这个拆迁的不同,已经给了拆迁户们比别处更优厚的补偿,但没承想,事到如今,竟还有人在这上面提出异议。

孙副县长有些心急地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已接近上午十一点,他必须马上赶去西城高速路口,迎接省里下来的一班人马。望望愈加混乱的场面,孙副县长有些无奈地站起身来,抱歉地说了声自己有事要先撤,让县里的相关人员再与拆迁居民们接着说说拆迁的事,但满屋子的村民冷冻了大半个上午,早已有些不耐烦了,一听孙副县长说要撤,居然没顾得上听后半句,就“轰”的一声开了锅,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凳子响,便见众人争先恐后夺门而出,一哄而散。

看着顷刻间散尽的人群,孙副县长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苦笑。时间已不容他再多想,孙副县长简单吩咐几个下属,让他们就地再一起研究一下,争取明日拿出一个最终方案来,然后就一个人急匆匆地向庄园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回头问庄园管理处的王主任,对了,金锁老汉那里怎么样了?

王主任说,孙县长,您就放心吧,金朋和金忠都说了,一切有他们。

那就好,孙副县长说,这老爷子一根筋,可别到时再让他弄出个事来。

王主任笑着说,都九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弄个什么事?

孙副县长也笑了,说,他不是说要变天吗?

他这天都变三十年了,王主任说,这么多年,天是真变了,变得越来越好了。

孙副县长点点头,这才若有所思地掉头往外走去。

孙副县长是金氏庄园的常客,对庄园里的大门小巷早已轻车熟路。但今天,他开了一上午的糊涂会,脑子里有些胀闷,加之赶时间又走得急,所以有两次,他的脚不留神踩到了巷道的凹陷处,身体略有失衡,其中有一次严重些,差点崴了脚脖子。庄园里青石铺就的巷道因年代久远,已有多处凹凸不平,似乎在述说着历史的磨难和世间的坎坷。该好好整理一下了,孙副县长心里想着,脚下却一点也没有放缓速度。结果在跨过庄园大门口那道高大的门槛时,意外发生了。孙副县长抬起的脚不知为何比平时略矮了半寸,在他上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大门时,下面的脚尖却磕到了门槛的边沿,结果整个人就像一枚射出膛的炮弹,猛地向门外扑了出去。

县政府小车班的年轻司机刘长脚是唯一目睹此次孙副县长遇险的人,对于孙副县长的化险为夷,刘长脚后来逢人就夸:孙县长天生注定不是凡人,他有神功护体!

据刘长脚说,那时他正在门外等着孙副县长,起风后,他就坐进了车子里,不过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庄园的大门口处。孙副县长一出现,他便看见了,他打开车门正准备下车站在车旁恭候时,孙副县长就遭遇了不测。这个意外来得实在有些突然,即使在部队上获得过优秀训练标兵荣誉称号的刘长脚也只能目瞪口呆、束手无策。显然,孙副县长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在身体弹出门外的一刹那间,嘴里不由得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只是他的惊叫声才吐出口,就被一阵迎面而至的飓风硬生生地顶了回去,听起来像是突然被谁捂住了嘴巴似的。而就在刘长脚眼睁睁地看着孙副县长即将跌下台阶的一瞬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孙副县长已见发福的身躯在台阶上“滴溜溜”地转了两个圈,又晃了几晃,竟然像练过杂技似的神奇地立在了台阶的边缘上。

刘长脚忙跑上前扶住孙副县长,孙副县长惊魂未定,脸色蜡黄。他伸手拍拍刘长脚,以示感谢,嘴里同时有些尴尬地自嘲道,这老地主,门槛搞得也太高了。

门槛确实是太高了,都高过了孙副县长的膝盖,又高又厚,躺倒似半扇门面。这么高的门槛,也只有在金贵的庄园里才看得到。

孙县长,您真是吉人天相,刘长脚由衷地恭维说,这要换作一般人,后果难以预料。

孙副县长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心里也是不由得暗自庆幸,他抚摸着依然还“扑腾腾”乱跳着的胸口,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台阶下的空地,空地上,全是黑黝黝的石头,又圆又硬……孙副县长不敢多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四下寻望,天地苍茫,除了风,并没有什么新奇。

长脚,刚才是不是……有个人?孙副县长有些迟疑地问刘长脚。刘长脚正在低头查看孙副县长的脚是否有恙,脚却躲在一只能照出人影子的皮鞋里,不肯让他看。刘长脚的神情过于专注,没有听到孙副县长的问话,孙副县长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问道,刘长脚,你刚才看没看见有个人?他去哪了?

人?哪个人?刘长脚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莫名其妙地问。

孙副县长有些不悦,说,刚才有个人扶了我一把,你没看见?

刘长脚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再问,四下瞅了几眼,什么也没有,支支吾吾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孙副县长没好气地说,那么大个人,你真没看见?

刘长脚只好伸头伸脑地又往四周寻看了一遍,然后转过头来犹犹疑疑地看着孙副县长。孙副县长很是不满,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刘长脚委屈地跑上前去开了车门,护送孙副县长上车坐稳,然后自己才坐回驾驶位。孙副县长仍不死心地往车外看了一眼,还是什么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说,走吧,快点。刘长脚便一脚油门,车子“呜”的一声向前冲去。开出老远了,刘长脚的心里还有些委屈和不平,哪有人?有个鬼。他愤愤地想。

2

与孙副县长的不确定不同,第二个见到内当家的金朋却肯定无疑。

金朋来找金锁老汉是在下午三点多钟。狂风不减,且有愈来愈猛之势,猛烈的风前赴后继,呼啸而至,它们吹进村子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声音喧嚣且洪亮,以至于金朋连着大声喊了两遍,金锁老汉还是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金朋只好又将身子往前凑了凑,把嘴贴到金锁老汉的耳朵上,一边做着手势,一边一字一句地大声说,省里来人了,孙县长要您明天上庄园里去一下,露露脸……

不去,不去,金朋还没说完,金锁老汉就把一只手摇摆成拨浪鼓说,我不去!那个孙县长,我才不稀搭理他,谁爱去谁去……

老叔,您又糊涂了。金朋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这不是原来那个孙县长了,那个孙县长早就退了,都十几年了,连骨头都埋地里好几年了,您老不是早就知道吗?这是新来的孙副县长,是那个老孙县长的儿子,您上次还见过,不记得了?

哦,金锁老汉似乎这才明白,孙县长把位子传给儿子了?

不是传的,金朋忍住笑说,是选举选出来的。人大代表举手通过的。金朋说着做了一个举手的动作说,他现在是副县长,这次换届就要选成正县长了。

哦哦哦,你选出来的。金锁老汉这下总算明白了。

金朋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想再解释一下,又一想还是算了,尽费口舌,再说,金锁老汉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就是人大代表,可不就是自己选出来的吗?过几天还要开会,还要选举,孙副县长转正,他这一票是肯定跑不了的,就没再解释。

一、定、得、去!金朋又嘱咐了一遍,您听明白没?

哦哦哦,金锁老汉收回手和身体,点头应承,听明白了,我去,一定去。

那好,那好。金朋如释重负,笑着看看金锁老汉说,叔,起风了,这风刮得邪乎,说不定晚上就下雪了,您快回屋躲躲,别受凉了。老人家就怕感冒。

金朋转身准备离去,金锁老汉却喊住他,金朋,你先别急着走,我有个事和你说。

什么事,咱们明天说不行?金朋有些不情愿,寒风“呼呼”地刮着,他像个刚出壳的鸡雏,冻得瑟瑟发抖。是不是还是那个庄园扩建的事?他问。

就是,就是。金锁老汉这回倒是一下子听清了,金朋你听我说,上头这真是瞎胡闹,没这么干的,妈妈个X的……

我知道了,叔。金朋打断金锁老汉的话,他有些不耐烦,大声说,您不懂,这是深化改革、发展旅游的需要,孙县长说了,这是创新,不创新就要被淘汰,这些都是上面开会研究过了的,您就别操那心了,您就等着收钱跟金忠住楼房享清福去吧。

金朋,你听我说,那年,金贵就想占了刘老五的家扩建房子……金锁老汉按照自己的思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我已经和孙县长说过这事了,他说知道了。金朋不想再跟金锁老汉纠缠下去,说完就掉头走了。

妈妈的,要变天了……身后,金锁老汉大声喊叫着,声音居然冲破狂风,一字不落地全送到了金朋的耳朵里。

回去的路上,金朋冻得上牙打下牙,浑身直哆嗦。他心里有些不高兴,这通知金锁老汉的事本来是管理处的事,孙副县长应该打电话给管理处,打给王主任,让他们去通知金锁老汉,他却一个电话打给自己,这么冷的天!当然,金朋也完全可以打电话给金忠,金忠每天都来金锁老汉这儿看看,但金朋没打。县长的电话,说到底还是让他很受用,县长能打给你,说明你在他心里还有点位置。何况,还是孙副县长的事。孙副县长嘱托的事,一定要办熨帖了。

金朋和孙副县长关系非同一般。孙副县长是已故的老孙县长的儿子,老孙县长是金朋的故交,没有老孙县长当年的提携,就不会有金朋的今天。这一点,金朋铭记在心。

金朋这个村书记,是老孙县长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金家庄是远近闻名的经济大村,县里的利税,有三分之一是金家庄贡献的。这还是现在,要倒退回去几年,他们村贡献的利税能占一多半。当然,这不能说金朋有多能干,而是因为村里的一个能人——金贵。金贵是金朋村里的人,当年是胶东地区最大的大地主,后来成了县里最大的爱国华侨。他在村子里投资建了好几个企业,其中有一个化工厂,那简直就是一个造钱的基地,日进斗金,财源滚滚,是县里名副其实的第一纳税大户。这几年,随着旅游业的兴起,金贵的老宅——如今的金氏庄园更是老树发新芽,一夜之间成了旅游胜地,真正让人见识到了什么叫“有财自天上来”。十几年前,孙副县长的父亲也就是老孙县长在任时,提拔金朋当了村书记,后来又想提拔金朋到县里,位置都找好了,金朋却不愿去。他这村书记当得遂心如意,又因为经济效益突出而成了县人大代表、省人大代表,常常四下开会、调研、旅游、喝酒,有钱有势,那个什么局长,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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