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水花

作者: 邓超

邓超,女,贵州桐梓人。作品散见于《火花》等。

1

卢长顺从枕下摸出手机看,刚过5点半。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反正一下就醒了,他忙翻身起来。媳妇杜小梅已经在洗漱了,刷着牙跟他说,要再进点胡豆,番茄就不要了,小瓜和茄子再各要十斤啊!长顺含糊答应。他得抓紧蹬上三轮,去城郊批发市场抢点折耳根回来,这几天就这个抢手,比肉还贵。还要赶去医院当护工,当然,今天未必有人等他护理。

幸好三轮车昨晚提前推到了外边大路上,不然这会儿又不知被哪辆车给堵死了。下楼一看,果然小区还是塞满了各种轿车、货车、面包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待会儿着急上班上学的不知又要吵成啥样。只见八十多岁的陈婆婆这会儿正好从两辆轿车中间挤过,她胖过了头,顾得了身子,却顾不了手里的垃圾袋子,装得又满,刚好别在车屁股上,猛一用劲,竟撕开了,垃圾“哗啦”掉到地上。她也不管这会儿尚早,学生娃们还在梦里,就双手撑腰破口大骂起来:操你先人的,龟儿子只顾自己停车,都不留点缝儿让人过,我看你也活不长了,都赶着给强子娘陪葬……一通叫嚷之后,四周窗户纷纷亮起了灯。

几天前张小强家半夜意外起火,等强子被刺鼻的焦臭呛醒时,隔壁老娘的房间已经噼噼啪啪炸开了花。强子摇醒媳妇儿叫她赶快报警,然后抱起孙子就往外冲;又朝老娘卧室踢一脚,叫,妈,妈,快出来呀,你房间着火了!他住七楼,不得不先连滚带爬把孙子放到一楼,再回去接媳妇儿和老娘。但老娘卧室门的边角已经烧融变形,而且在浓烟下人待不了一秒。最可气的是,等消防车赶来时,小区已停满了大小车辆,根本没法开进去,他连哭带嚎挨个给车主打电话。但深更半夜,手机多半关机或静音,还有的根本就没留电话,留了电话的有几家也下来了,但他们的车又被其他的车给堵住了。就这样,几经折腾,等火完全扑灭时,老太太早不行了。

慢悠悠蹬上三轮,长顺还沉浸在往事里。虽然已过清明,可这几天的倒春寒真有卷土重来的意思,冷风呼呼吹进领口,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头。又回想起社区支书小李昨晚给他打电话的事。小李说,长顺叔啊,明晚记得来开会哦。长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开啥子会,要不要发钱,不发钱就算了。小李跟他嬉笑,说不要跟我开玩笑噻,我又不是印钞票的,哪有钱来发。有的话,我先发一背兜给自己。长顺说,不发钱就算了,我一天正事都干不完,哪有闲心开你那些空会?小李说不是空会哦,你们小区天天堵,都堵出事了,你还是来下嘛,有些细节还要跟你对一下。长顺挖苦道,对细节,你当公安了?不要老是吓老子噻,吓老子又没啥意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长顺觉得当平头百姓的唯一好处是可以口无遮拦,嘴瘾想过就过。

开会,他肯定不会去的,闲着没事才开会。护工这活脏累自不必说,还不自由,又睡不好觉,所以有时间他宁愿在家补瞌睡。他只是觉得强子娘确实走得突然。走之前他还去看过她。那天强子娘有些神秘地问他,房产证要是丢了会怎么样?他觉得解释起来比较困难,就说丢不得哦,丢了会很麻烦的。强子娘紧接着又问,是不是丢了就不能证明房子是你的了?他说,差不多就这意思吧。又问她干吗问这个,她说随便问问。

如今小李支书说还要了解什么细节,跟个警察似的,难道真有隐情……要抢折耳根和胡豆的事就这样被他放到了一边。等赶到批发市场,折耳根最嫩的那部分,像小孩乳牙般白的芽和褐红的叶,已经被其他商贩抢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胡豆也不好,要么不饱满,要么豆嘴已经老黑,他只好挑了些油麦菜和茄子回去。本来起得很早,但因为小区堵车的事又让他分心,没抢着菜,自然懊恼不已。

不到七点,他便回到了媳妇的菜摊。小梅已经把其它不怕过夜的萝卜、老南瓜、卷心菜、洋葱等摆整齐了,稍微黄了叶的白菜、香芹、小葱也处理干净了,看起来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小梅隔三岔五就要丢掉一些没人要的菜,每每这会儿她便要抱怨说,电视里演的那些老男人不就喜欢掐尖吗,怎么不来菜市场掐?管够,管过瘾,还省得老娘倒了。隔壁摊主嗤鼻,说年轻妹子至少可以嫩上个三五年,你这隔夜的菜能跟人比吗?小梅边砸菜边发脾气,吃要挑最嫩的,玩要挑最嫩的,用还是要挑最嫩的,活该我们遭人嫌!

这会儿见长顺居然没抢着菜,小梅很意外,又把长顺周身上下横竖看了几遍,才抱怨起来,去那么早怎么还是抢不着?你也老到没一点用了?长顺没长心,说,也就几斤菜,又发不了财,有啥子嘛!

小梅“啪”地就把一颗卷心菜扔进长顺面前的菜盆里,说,有本事你发点大财来看呀?我保证像供菩萨一样供你,还掐一堆尖供你玩个够。

长顺眼前瞬间立起一道水帘,水帘落地,一身水珠。他忙跳着把衣服上的水珠抖落掉,又甩了甩脚。脸已经阴成了一张黑布,眼睛也刀子似的割过来,但最终还是没有爆发风雨。他说过,理亏的人不配生气。于是偃旗问,都这个点了,儿子还不来帮忙,又打了一宿游戏?

小梅依然不理他,长顺这辈子只配给她下矮。

2

长顺居住的小区建成于十多年前,是城北瓦厂一带的拆迁安置房。住户复杂,既有当年的拆迁户,又有乡镇搬上来的进城户,以及各种身份复杂的临时租户。小区由五栋七层高的步梯楼合围而成。里面有巴掌那么大一块空地,开发商为了房子多少有些卖相,建成时又居中切了一块三角形的地来种树,余下的就只够通行了。由于没有规划车位,车辆不得不长期挤占人行通道。但即便如此,全部停满也只能满足一半住户,何况还有各种外来车辆见缝插针。白天还好,知道留个通道让里面的车出来,晚上则堵得水泄不通,各种闹剧也就轮番上演。

去年高考前的一个深夜,长顺被一阵密集刺耳的“铛铛”声惊醒,醒来仍然听见更尖利的“铛铛”声从另一栋楼传来,还夹杂着长声拖气的嚎叫声。也不知哪个老奶在发疯,居然拿了一个破瓷盆来敲。敲一会儿又呻唤一会儿,细细听来,原来她说自己心脏不好,却天天被你们这些破车吵,早也吵晚也吵,老娘已经十几天没睡好了,你们也休想睡好。说完又敲了起来,那声音只怕死人听了都想还魂回来骂上几句。也不知是不是老奶半夜敲盆把谁家的高考状元给敲废了的缘故,紧接着没半个月,也是半夜里,某辆车的警报声突然冲天而起,惊得满小区的窗户乒乒乓乓接连打开,各种呵斥声、谩骂声、孩子啼哭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人出来解释半句。除了堵车的,还有抓小三的,堵老公的,闹离婚的,打骂孩子的,而且总在半夜三更。两个月前某位大姐应该是抓了小三,在楼梯间里又打又骂足足闹了一个多小时,没人出来招呼也就算了,竟然也没人报警,好像大家并不介意半夜醒来听她如何骂小三,似乎小三惨绝的哀叫听起来别有滋味。

后来也不知谁领头建了一个群,把互相认识的拉进来,也拉了个八九不离十吧。大家开始讨论如何解决停车问题。奇怪的是,虽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闹地轮番上演真人版闹剧,但真正回应并愿意参与治理的竟寥寥无几。长顺就一个破三轮也被拉进了群,他看见有人提议说,有车的每月交五十元,没车的交二十元,然后安个智能系统,再请人打扫卫生,不然哪栋楼梯间都闻得到刺鼻的尿臊味,有时还会有死黄死黄的恶心物。按说这个提议上下兼顾,收费也不高,应该算合理了。但约定下楼面商的时候,却没几人去。然后群里又开始各种吐槽发泄谩骂,但见面依旧不吭声。

开早餐店的娟子对抢占地盘最有眼力见。一开始她摆两张小桌在门外,桌子周边还摆放了木凳。起初车子不多时,人们也默许了她的霸占。车辆多起来后,有人建议她中午后把桌子收了,毕竟只是卖早点。但她却不为所动,仍然早晚霸占着那道,而且为了防止别人趁她不注意时挪动桌凳,她还将凳子换成了公园里常见的固定椅。群里又炸开了锅,说她公共空间私有化,典型的自私自利。又说霸占得如此猖狂,为何还是一个卖早餐的?还说要去掀了那桌子,看她还咋卖!不过,群里能自由发声的前提是大家都没用自己的真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见面也不至于尴尬或起干戈。也有不嫌事多的把娟子拉进了群,娟子并没有发飙,耐心解释说,我也想早上摆晚上收的,但那些车子会过来占呀,占了又不知什么时候开走,那我还如何做生意,我也要吃饭的,是不?而且这是我自己家门口哎,如果这算霸占,那允许你们甚至外面的陌生人来停车就不是霸占了?我一家人就该天天闻你们的尾气了?还有,我这就算占吧,也是明里的占,不像那些使了坏心眼的人,见不得人占,怎么不见大伙去管去骂呢?怎么就这么欺软怕硬呢?

小梅就说,我要是娟子,也要这么做。有机会都不占,纯粹就是憨包蛋。

长顺问,那占不到的呢?

小梅说,活该!我们不就是那种什么也占不到的吗?所以活该我卖菜你给别人端屎倒尿。我天天扔菜,那是因为它们老得快不值钱;你天天端屎倒尿,那是因为主人虽老但有钱,所以有钱能使鬼推磨。

长顺说,这倒是实话。

小梅说,所以你也要学奸一点,想法给儿子抢点什么才行。

3

和小梅这么一聊,长顺又想去社区开会了。他俩都想让儿子在身边或附近做点什么,也方便互相照应,比如当个小区保安。这事以前不敢想,但如今强子家出了事,估计小区管理势在必行,因此他们想做点什么。但长顺又确实走不了,这次护理的脑梗病人虽然八十多了,但脾气特别不好。你若把他弄得不舒服了,还要破口大骂,才不管你是谁。这不,入院不到五天,医生护士个个都被骂了个遍。大小便也不提前说,全拉在床上,长顺那几天看见别人吃饭就想吐。不过他反过来又想,如果人只有活到这份儿上才能尽兴,他也要这么做。

长顺不去,小李支书却找上了门。小李三十出头,细皮嫩肉,头发浓密。儿子小帅原本比小李帅多了,但小帅的腿却……长顺一时出了神。小李说,叔,那天怎么不去开会呢?好多人都去了呢!长顺道,扯嘛,谁不知道只去了几个老太太?小李说,就是啊,你都不带头,去的人肯定少哇。长顺笑,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啊,不吃这套。小李又说,你能不能跟强叔做做工作,你知道他那人,以前都不咋听得进意见,如今更是火大了,都没人敢跟他搭腔。长顺没吭声。放在往常,他从来不相信这些人的鬼话,更不用说听他们使唤了。因为这些人压根就不可能把他们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还动不动就装腔作势吓唬人。但现在不同,儿子的事需要解决,而且小李确实不让人讨厌。

于是他说,行,我找时间和他聊聊。但你们打算如何处理呢,总得知会我一句吧,不然怎么沟通?

小李支吾起来。

长顺又问,那小区打算如何管呢?

小李说,正头疼呢,想组织你们开会商量一下嘛,你们又不来!

长顺笑说,这不很正常吗?你们一开会就说什么要统一思想,有时间整那虚头巴脑的,不如干点正事。

小李又问,那你有啥想法不?

长顺道,想法?说了作数?

小李笑说,作数!怎么能不作数?

长顺沉默片刻道,本来我不想多说的,但看你小子还挺上心,就跟你聊聊啊。小区情况复杂,开好车的有,没车的也有;赚大钱的多,愁下顿的也有;希望有物业管的多,但闲着看事的也不少;所以强求不来。上百户的小区,当初居然没设计停车场,这本身就是开发商欠的账,或者说你们街道社区欠住户的,这笔账该怎么算?但迄今为止,可从来没人跟你们提过这事。最后嘛,与其在住户愿不愿意交钱上扯闲篇,不如算算如果出事了,你们社区和街道应该承担的责任跟后果。我要是你们,要么就找当初的开发商补上这一课,要么就长痛不如短痛,自己花点钱安个泊车系统,保洁保安什么的再跟上,这不连就业岗位也顺带解决了么?接下来,有车的住户象征性收一点,至于那些四轮车以外的,就算了,给人家一点阳光,也算给自己留条后路嘛。

小李听到这儿,尴尬地笑了,说,我们不是没想过这个方案,但类似的小区在我们街道还有若干呢,这个雪球滚下来吓死个人!

长顺笑说,吓死总比真死好吧?不是有句话么,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再友情提醒啊,你没仔细查过吧,这小区八十岁以上的近三十人,这是什么概念?如果哪天他们哪个突然发病需要叫个120什么的,你觉得那救护车开得进去?到时又拉谁来垫背?

小李听到这儿只有苦笑。他说,不瞒你说,这些事天天都像剑一样悬在我头上呢,也不知哪天就唰地掉了下来把我切个稀烂。

所以呀小伙子,有问题得赶紧解决,不要有侥幸心理;也不要天天说什么开会研究开会研究,你们得下来呀,得了解这些人都在想什么呀!

小李鸡啄米一样地点头,说,是是是,姜还是老的辣,厉害厉害。

长顺说,厉害啥哟?你们不过是一向都以为我们蠢罢了,哈哈哈……

小李又说,你记得这段时间多注意强叔哦,不要让他真的跑去上面找人,不然这现成的刀就能把我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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