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飘过西拉木伦河

作者: 段锡民

段锡民,蒙古族,辽宁凌源人。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阳光》《北方作家》等。

1

当年,姑姑陆红缨是十里八村公认的最美丽的姑娘。但是,马兰花一样恬静俊俏的姑姑却一生没有嫁人。年龄大的未婚女子在我们当地叫“老姑娘”。1986年,我家在村东盖了宽敞的新房子,爷爷奶奶、父母和小妹都搬过去住。村西头的老房子连同小院留给了“老姑娘”,同时留下的还有十岁的我。白天,在村小学教书的姑姑带我上学,晚上我给姑姑做伴,在这座开着马兰花的小院里,我度过了三年美好的时光。直到11岁的妹妹接替了我。

姑姑对我很溺爱,也寄予了厚望,曾给我设计了科学家、工程师、医生等多种美好前景,最后确定我该成为一个作家。“我侄子语文成绩这么好,将来铁定是个作家哩。”爷爷1962年自县商业局退休后,曾带回家一箱子书,其中多为现当代小说,包括绝大部分的“红色经典”。姑姑很细致地读过这些书,因此她认为作家能直视人的心灵,是很了不起的人。但其实我知道,她心底里更希望我能参军。13岁那年,某天我感冒了,发高烧,那该是我那年第六次发高烧了。我循例吃了两片退烧药后捂被子发汗,她心疼地用毛巾轻揩着我汗湿了的头。半昏半醒恍惚间,听到她叹气:“这单薄体格,当兵恐怕没指望了。”

姑姑是39岁那年去世的,她病发得突然,恶化得也快,从发现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天。其时,我已在距家12里路的镇上读初中,周末回家看她,她身体虚弱,可美丽的眼睛还是很亮地看着瘦如豆芽菜的我,脸上是恬静的笑:“好好读书,姑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

临去世那天,姑姑忽然觉得身上有劲了,能下炕,人也精神了。她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却还是很高兴地要求梳洗打扮一下。奶奶同样心知肚明,忍着悲伤帮助姑姑洗了头发擦净了身子,姑姑仔细梳好秀发,用蓝色发带在脑后系成“马尾”,又在清瘦的脸上擦了香喷喷的“百雀羚”雪花膏,还破例抹了口红,并打开衣箱换上了最好的衣服,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在炕梢的被垛上,闭上疲惫的眼睛。

我闻讯匆匆赶回家时,姑姑已处于弥留状态,不能说话。可她手里却紧攥着一只书本大小、军绿色的铁盒子。奶奶懂她的心思,说走时会给你带上的。她眼睛亮了,嘴角上翘,是浅浅的笑,也是欣慰的笑。

铁盒子我以前见过,那是姑姑的宝贝,谨慎地锁在一口黄色衣箱里,从不示人,箱子钥匙也从不离身。只在没人或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做贼似的打开它,一个人呆呆地看。可她低估了一个少年的好奇心和胆量。某天她在院子里洗衣服时,我镇定自若地顺走了她放在手边凳子上的钥匙,偷窥了那个神秘的铁盒。盒里有五张照片,两张是同一位身着绿军装的很英武的年轻男子,其中一张是胸前斜挎冲锋枪的半身照,一张是他骑在一匹白马上微笑着向镜头招手;第三张是姑姑与一位穿裙子的少女各骑着一匹马,背景是辽阔的草原;第四张是姑姑与一对中年夫妇的合影,男的很魁梧,穿长袍,女人也穿着绣花长袍,还扎着一方头巾,她身边还站着一条大黑狗,背景是蒙古包;最后一张是一位身穿蓝裤子白衬衣的女孩,手攥一把马兰花。此外,盒子里还有一条手串和一副镯子,白铁样的镯子上刻着精致的花纹;手串由十几枚手指肚大的圆球串成,圆球是白铁皮镶着蓝色石子,此外还很不协调地串着三枚圆球状的铜纽扣。后来我才知道,那手镯是很珍贵的乌拉特银手镯,手串是镶银绿松石手链。

不过,我从没把盒子中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时光荏苒,转眼三十多年过去,爷爷奶奶早已作古,父母在家乡村东小院里安度晚年。我和妹妹都在县城工作。我没能如姑姑期许的那样成为一个作家,而是当了一名高中语文教师。不过我偶尔也会在报刊上发表点文章,算是对姑姑的少许慰藉吧。

今年春天的一个傍晚,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说村西的老房子已经漏雨,随时可能倒塌。他去收拾老房子里的零碎,竟有重大发现:姑姑用过的衣箱底竟有一个夹层,从夹层里翻出了六个日记本和一大堆书信。父亲的电话瞬间勾起了我对那座开满马兰花小院的回忆,也引起了我对夹层中珍藏物件的浓厚兴趣。我一迭声地嘱咐父亲,要他妥善保管那些日记书信,就像当年他抱刚出生的孙子那样小心才好。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驱车赶回了老家。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逐字逐句地阅读了姑姑的六本日记和所有书信。其中写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两本日记,更是反复读了好几遍。那些日子,每每从那些泛黄的纸页中移开眼睛,我都感慨万分:姑姑对一个个日子、一个个事件的精确叙述让我叹服;对一段段复杂真挚的感情的细腻描绘让我感动。它们道出了姑姑短暂人生里的酸甜苦辣,揭开了她终生未婚的秘密,展现了她温馨笑容遮掩下的内心世界,这些,都让我几度潸然泪下。

这些已经发黄变脆的纸片里,忠实地记载了姑姑与一位蒙古族解放军战士至死不渝的爱情,记载了她只身奔赴西拉木伦河畔草原的凄美旅程,记载了一段充满哀痛与悲伤、挚爱与温暖的心路轨迹。

2

1971年夏,一个星期六的上午,解放军某部野营拉练经过我的家乡并暂住,上下十里八村都被军绿色装点得绚丽起来。

其时,姑姑刚到村小学任民办教师。中午放学下课钟响,早已得知消息的学生麻雀般飞出教室。按惯例,午后就放假了。姑姑收拾一下书本,也袅袅婷婷地走出校门。她的眼睛倏然睁大了:西边兼做学校操场的空地上赫然摆着两行大炮,炮车排列很整齐,脱去炮衣的炮筒斜指天空。叽叽喳喳的孩子围着操场兴奋地跑着叫着,中间夹杂着几名身着绿军装的战士。姑姑惊讶过后哂笑一下,因为现实中的大炮与想象中相比实在太小了。想象中的炮该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但总归要比学校的尖顶瓦房高点吧?

姑姑心中天马行空地想着,却没有停留。家中成年人都在生产队上工,她要回家帮忙做午饭。

学校离家不远,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姑姑刚迈进家门,脚步突然变轻也变缓了。因为小院里矮墙下,一位身着绿军装的战士正背对着她,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两丛盛开的马兰花(我们当地叫马莲),把她进屋的路堵上了一大半。

听到脚步声,战士转身、直腰,看见姑姑,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随即微微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看见这些马兰花,就……我家的蒙古包旁,也有这样几丛马兰花的。”

姑姑脸色微红,却不知如何接话,就展颜笑了一下。

因部队要“号房子”而提前收工回来的奶奶正在做饭,姑姑洗了手过去帮忙。奶奶说因家里两口做饭锅都是十六印的,够大,被司务长看中了,把连部炊事班定在了我家。

此时看花的战士已捞起扁担给水缸里担满水,然后就在厨房边整理炊具边跟奶奶唠嗑。他说驻扎我们村的是个炮兵连,他是炊事员,入伍两年多了。他还说自己是蒙古族,名字叫玉柱,蒙语叫哈斯巴根,家里还有父母,本还有个已婚的哥哥,却于去年因病去世。又说他家附近有一条河叫西拉木伦河,河边就有很多马兰花。

正说着,一位高个子军人进屋,是司务长,他说:“上级命令,按计划休整,加上天气预报说有大雨,辎重在山里运动不便,所以在此地要停留五天。”

奶奶在锅上忙活,姑姑坐在小矮凳上只管添柴烧火,整个过程一句话也没说,土灶里的火映在她的脸上,红彤彤的。

接下来的五天,玉柱与一名叫陈余的战士就住在我家东屋,炊事班其他三人住在连部。连部就设在生产队的队部,距离我家不到两百米。

第二天起,姑姑接管了家里做饭的重担。战士玉柱负责面案,也要在厨房里忙。两人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玉柱眉飞色舞地讲辽阔草原冬日的千里冰封,夏季的花香鸟语,讲曲曲弯弯的西拉木伦河,讲红柳、水泡子、野花、牛羊群,也讲部队里的趣事。姑姑的话不多,但总是恰到好处:“我听人讲过蒙古族民俗,也看过《草原烽火》等小说,你唬不了我的。”姑姑咬着嘴唇说。吹嘘得有点过头的玉柱只好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可马上就找到了新的话题:“你读过很多书?”

姑姑犹豫一下说:“也不多,书太难找了。”不过她还是带着他看了爷爷那宝贝书箱,“诺,这些,还不少吧?”

玉柱翻看着那些书:“唔,真不错,我大部分都看过,都是指导员帮我借的。他可是我见过最有学问的人,他说多学知识以后用得上,有大用,他还让我坚持写日记,哎,你写日记吗?”

姑姑说:“写,不过坚持得不好。”

“我送你一个日记本吧。”玉柱眼睛看着窗外说。

“不,”姑姑坚定地摇头,“我不要。”

面案是很考验炊事员基本功的,姑姑没想到玉柱捋惯了马缰绳、放羊鞭的手会这么灵巧。面条擀得又细又长,花卷蒸出来真像花一样。于是她让玉柱教她做花卷。晚饭还借着给爷爷过生日的由头,把家里仅存的面粉拿出来,让玉柱教她做面条。一遍又一遍,玉柱教得认真,姑姑学得虚心,直到面条擀得跟玉柱一样棒。

一天两天三天,聊着聊着,气氛就变得暧昧,姑姑的芳心开始慌乱,玉柱看向姑姑时的眼神也开始飘忽躲闪,话题也有了试探的意思:“有机会去草原,教你学骑马,我的黄骠马很棒的,跑起来风都追不上,我还会镫里藏身、倒挂金钩……”

“谁要你教,我自己骑马,说不定比你跑得更快呢。”姑姑说。

“那好吧,我帮你去借塔娜的小红马,那马很温顺的。”

“塔娜,塔娜是谁?”姑姑咬着嘴唇问。

“恩和大叔的女儿,一匹很野的小牝马。”玉柱忙说,“她今年刚满十六岁。”

第三天,爷爷奶奶就看出了苗头,但都没反对姑姑跟玉柱交往。爷爷在解放战争期间加入过区小队,后转到地方工作,很多留在区小队的战友被四野整编南下了,所以他对军人很有好感。奶奶看玉柱这小伙模样周正,品行也好,关键是看出姑姑已深陷情网,于是什么地域远、民族生活习性不同等问题就忽略不计了。至于姑姑自己考虑过这些问题吗?恐怕没有。

第四天,连不谙世事的小学生都看出变化了:“老师,你这两天更漂亮了!”会说话的小尕子拍马屁说。姑姑红着脸,摸了一下马屁精的脑袋瓜。

第五天,夜里,圆月当空。在村西小河边,明朗的月光下,姑姑跟玉柱说了很多话,还互赠了礼物。姑姑送玉柱的是一支英雄牌金笔,柔和的浅灰色配亮银色笔帽,装在狭长的蓝色纸盒里,下午刚跑了五里路去镇上供销社买的。玉柱送姑姑的是贴身带的一串镶银绿松石手链,手链上还串着两大一小三枚圆珠形铜纽扣。据玉柱讲,两枚大的取自父母的蒙古袍,小的是塔娜送的。

第六天清晨,学生上学时已不见了操场上的炮车。拉练队伍拂晓就出发离开了,村子又恢复了平静。

姑姑跟玉柱开始鸿雁传书,通信过程持续了近八个月。姑姑这边的日子平淡如水,玉柱那里的生活却很精彩。姑姑从信里获知,拉练结束后,玉柱从炊事班调连里当文书了,两个月后他们部队换防,从河北某地换到了与某国交界的边境。又过了两个月,玉柱由文书调任骑术教练兼巡边小队长,因为他们防区最远处需骑马巡逻。

第二年,小院里的马兰花冒出嫩芽,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可姑姑却陷入了苦闷彷徨,玉柱的书信戛然而止了。姑姑寄过去三封信,每封间隔十天,一封以“查无此人”退回,另两封干脆就泥牛入海,没了音讯。

又是三个月过去,暑假到了,姑姑做出了个让家人震惊的决定:她要去草原,去西拉木伦河畔,玉柱的家乡。

三个月里,姑姑清瘦了许多。她无数次抚摸着手链和玉柱的来信,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归结为三种情况:一是玉柱变心了,想通过失联淡化直至抹灭两人的关系;二是他被调往极特殊的保密单位因而被限制通讯;三是出了意外,受重伤、得重病,或牺牲,她甚至还设想过玉柱可能被国境那边的人设伏俘虏了。

与此同时,她也斟酌了无数种弄清事情原委的方法。可最终她清醒地意识到,只有见到玉柱或他的父母,谜底才能解开。可她又不能直接去找玉柱,一是少女那比天高的自尊心,二是她只有玉柱的部队番号和邮政信箱。所以,只有亲赴草原这一条路了。

其实一个月来,姑姑就暗地里做准备了,她托人换了全国粮票,借了地图册,查了火车和汽车的车次,买了礼物,准备了衣服和药品,到公社开了证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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