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通车了

田兴家，贵州关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山花》等。

1

“秀英餐馆”四个字完全褪色了，“粉、面、炒饭、炒菜、火锅”黯淡无光，电话号码还掉了第一个数字。招牌下的大门敞开着，店里面一片冷清，不像还在营业的餐馆。赵天站在桥头，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做一次深呼吸，思虑着要不要回家。他看到父母坐在柜台前，母亲朝外面望一眼，但好像没有看到他。没有客人的时候，父母就经常那样坐着，偶尔说几句话，多数时间都沉默，各玩各的手机。思虑片刻，赵天还是过了桥，往家走去。

走进门，赵天才发现，坐在母亲对面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个小伙子，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母亲喊道：“回来了？”赵天“嗯”一声，径直走向后厨。父亲看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切菜。赵天退回来，准备上二楼的卧室，母亲叫住他，说：“这是你林哥，你认不出了？”赵天愣几秒钟才想起，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他走过去，不自然地喊道：“林哥。”林哥冲着他笑，门牙间的缝隙无比宽阔。赵天拉一张板凳，在母亲旁边坐下。

林哥问：“哪天开始填志愿？”赵天说：“分数没上线。”林哥说：“我刚听妈说了，没上本科线，你可以读专科呀。我没文化，不懂，但我觉得，早点走出社会要好得多，别一直把时间浪费在学校。”赵天有些不高兴，不知怎么回答。母亲说：“现在的学历贬值，专科出来不好找工作，让他再复读一年，最起码上个二本。”稍停片刻，林哥说：“复读也行，但别再贪玩，要好好学，争取考上。”赵天瓮声瓮气地“嗯”一声。

林哥接着说：“疫情以来，经济下滑，外面很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赵天做一次深呼吸，拿出手机看小视频，关掉声音。母亲说：“这几年生意也不好做，都以为放开就能好起来，可我们还是没有生意。”林哥说：“正式工作更不好做，我以前的一个同学，现在在偏远的乡村学校教书，年终奖没了，据说还要降薪。”林哥的手机响了，他滑动几下屏幕才接听成功，说完“嗯嗯、好的、马上出发”便挂掉，接着对母亲说：“我去她家一趟，商量定亲的各种细节。”

一支烟递到面前，赵天摇摇头说：“我不抽烟。”林哥说：“我下个星期二订婚，你有时间就过去玩。”赵天嘴上说：“好的，到那天看情况。”心里却想：你订你的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林哥拿着烟走进后厨，片刻后出来，说：“妈，我走了。小天，好好读书。”母亲起身送他，赵天坐着不动，望向门外。林哥骑上摩托车，朝桥上驶去。母亲回来，平静地说：“你林哥就要结婚了，我以前答应过，给他两万块钱。”

“两万块钱？是给他凑彩礼钱，还是替小天送礼？”父亲的声音传来。赵天回头，父亲叼着烟站在门框处。母亲说：“给他凑彩礼钱，前几年我就说过，等他结婚时，不管彩礼钱多少，我都只帮补两万。”父亲追问：“你什么时候说过，我怎么不知道？”母亲提高声音：“我给你说过的呀，你自己不当回事，忘记了。”父亲也提高声音：“他结婚，你帮补彩礼钱。你生病的时候，他来看过你吗？”母亲吼道：“你什么意思，我就给我儿子两万块钱，你也有意见？”

父母的声音越来越大。类似的争吵，赵天听过无数次，但依旧没有习惯，此刻他感到无比烦躁。他想大吼一声“别吵了”，不知为何喊不出口。他想忽地冲出门，不知为何没有起身。这是父母首次为钱吵架，估计是因为疫情以来挣钱不容易，“钱”字不断刺痛他的耳膜。赵天做几次深呼吸，在心里默念：我不读了，我要出去闯。有人走进门，赵天说：“别吵，有客人来了。”父母马上停止。母亲笑着迎上去：“几位要吃什么？”父亲去后厨准备。赵天起身上楼。

这场争吵总算止住，可谁知打烊后会不会继续。赵天希望客人不断，父母累了，晚上就不会再吵。“我怎么会生在这样的家庭！”赵天走进卧室，摇头叹气，关门时嘀咕道。他倚在窗前，望着县城一角，思绪杂乱。老城区和开发区一河之隔，一边略显破旧，一边正在建设，都没有一点生气。即将通车的铁轨向远方延伸，默默地。赵天想：我现在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家庭的各种复杂往事又涌起，让他越发心乱，甚至无端地想：我考不上大学就是因为家庭。

2

父母都是二婚，赵天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跟继母的关系不好不坏，但高一时发生过一场争吵，继母只是说了几句，姐姐却疯狂地哭闹，过后她退学、出门打工、结婚，所花的时间不到三年。赵天和姐姐没多少交流，记忆里父母一直很忙，把年幼的他放在沙发，他哭着伸手求姐姐抱，姐姐要么不抱，要么敷衍一下。姐姐结婚后，只有元宵节才回来，吃了饭就匆匆走。有次她给赵天五百块钱，说：“爸爸不爱我，要不现在我还在学校里。”

秀英餐馆被学校、政府、新建的小区包围，门面租金特别贵，都说是黄金地段，可也没挣几个钱。父母一直开餐馆。赵天读小学时，他们在镇上开。赵天读初中后，他们去外省开。九年级时因为叛逆期和学习压力，赵天变了一个人似的，频繁违反校纪校规，甚至还顶撞老师、宿管。班主任多次给赵天的父母打电话，说取消其住校资格，再加上受疫情影响，餐馆的生意不好，父母便决定回家。经过再三考虑，在学校附近开了这家餐馆，方便赵天走读。

考上高中后，学习压力更大，数学和英语就没有及格过。高二结束，赵天对父母说想退学，母亲说：“我们回来开餐馆，就是为了你考大学。现在半途而废，你为我们想过没？”赵天说：“我为你们想，可你们谁为我想呢？”母亲吼道：“我们没为你想？吃的穿的用的，什么不是给你最好的？”赵天忍不住，哽咽起来，也吼道：“你们经常吵架，我心里很烦。”最后，父母在赵天面前保证，在他考上大学之前不吵架。可今天因为林哥的出现，他们又吵起来。

赵天第一次知道林哥，是他八岁那年。那天下午放学，赵天和几个同学打闹着出校门，一个同学突然说：“你妈。”赵天以为同学骂他，回了一句“你妈”，并推同学一把。同学指着校门口，说：“你妈在那等你。”顺着同学的手，赵天看到母亲站在树下，她身边是一辆踏板车和一个小型密码箱。赵天知道父母又吵架了，心里顿时难受起来，快步朝母亲走去。母亲红着双眼，应该刚哭过。赵天轻声喊道：“妈。”母亲说：“上车，我们回外婆家，我不跟你爸过了。”

母亲骑得很慢，一路上给赵天讲了很多事，不时还哭出声来。原来母亲之前有过一段婚姻，因为丈夫多次家暴离了婚，她后悔没有争取到儿子小林的抚养权。母亲说：“生下你后，我就没见过你林哥，他现在应该上初中了。”自赵天有记忆以来，父母就经常吵架，有一次父亲差点动手，母亲说：“只要你敢动手，我马上就走，我不能再容忍男人动手。”之前吵得再厉害，母亲都没有离家，难道今天父亲动手了？赵天突然间感到一阵迷茫，心想：我和爸爸还会见面吗？

三天后，父亲开车来接他们，说不能耽误赵天的学习。母亲不愿意回去，父亲拉赵天走，赵天哭闹着不走。最后在外公外婆的劝说下，母亲才同意回去，但她说要自己骑车。赵天怕母亲不回去，便跟她坐踏板车，父亲开车跟在他们后面。此后再吵架，母亲就说：“我是为了小天，要不我早就走了，离开你我会过得更好。”父亲也说：“我还不是为了小天，要不谁愿意跟你过？”赵天躲在房间流泪，默念道：你们离吧，别总拿我当挡箭牌，我已经受够了。

两年后，赵天第一次见到林哥。林哥与母亲通话，知道她在镇上开餐馆，便骑车过来看她。林哥说自己已被学校开除，要去外省打工，母亲给他一千块钱。他对赵天说：“小天，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跟老师打架。”然后骄傲地骑着车走了。后来父母到县城开餐馆，赵天又见过林哥两次，他带一帮人过来消费。林哥离开时，醉醺醺地搂着赵天，说：“小天，林哥醉了，但酒醉心明白，我们是两兄弟。”今天见到林哥，他还是老样子，一身的痞子味。

3

前几天就跟肖莉约好了，今天早上七点半在学校门口见。赵天出发前给肖莉发信息，她回复说也出发了。他到达学校门口，没有见到肖莉，学校大门还没开，几个学生、家长围在那，他们好像很开心。又给肖莉发信息，她回复说半路堵车。学生、家长越来越多，学校大门终于开了，老师引导大家去阶梯教室。再给肖莉发信息，肖莉回复：要不你进去吧，我不去了。赵天气得想骂人，但他努力控制住，回复道：不急的，我等你。

最近三年，县城增加两所大型私立学校。招生竞争激烈，其中一所私立学校跟复读生签合同，保证至少提高五十分，如果没达到就退一半学费。宣传这块，学校是下足功夫的，纸质宣传单发放到每一个镇，电子宣传单转发到每一个群。父母看到宣传单时，当即就决定让赵天进去复读。学校今天对外开放，邀请欲复读的学生及其家长去参观，并免费试听两节课、吃午餐。父母打算停业半天，陪赵天一起去，但赵天执意要自己去。

陆续有学生、家长进校，始终不见肖莉。后背被捶一拳，赵天回头看，是高三同桌。同桌说：“进去吧，八点钟了。”赵天说：“你先去，我还要等人。”同桌说：“等肖莉吗？估计也快到了，刚才看到她在打车。”同桌跟父母进学校，赵天越想越气。昨晚十点跟肖莉视频，她躺在床上说马上就睡，按理说今天不会起晚。赵天怀疑，昨晚视频过后，她又出去跟同学聚，最近各种同学聚会不断。正胡思乱想，肖莉到了。

问肖莉为什么欺骗人，本来没出发却说自己堵车。肖莉说：“不信就算了。”赵天继续追问，肖莉不耐烦起来：“那你自己去吧。”说完转身走了。赵天拉住肖莉，被她一把甩开。他欲哭无泪，上前挡住她，说：“好吧，是我的错，你给点面子好不好？”拉扯两三分钟，他们才走进学校大门。到阶梯教室门口，老师微笑着发笔和笔记本，他们进去找空位坐下。很多学生、家长都在认真听课，赵天心想，如果平时如此认真，还用来这复读吗？

正是英语课，赵天听得半懂不懂，肖莉听一会没兴趣，拿出手机玩。课间休息，大家都表示效果不错，甚至有个家长说都听懂了。赵天问肖莉：“感觉怎么样？”肖莉说：“我觉得，我复读一年，也还是这个样。”数学课是一个“地中海”老师授课，专门复习同一类题目。赵天全听懂了，“斗志”被激起，仿佛明年高考一定会及格。问肖莉是否听懂丁点，她迷茫地摇摇头。试听课结束，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教室、宿舍、实验室等，最后一站是食堂，顺便吃午餐。

九千元一个学期，今天报名优惠两百。吃过饭就有一些家长报名了。赵天问：“你觉得怎样？”肖莉说：“你决定复读就报名吧，我要选择读专科。”赵天说：“你就不想拼一年？”肖莉说：“拼的是钱呀，我家里条件不好。”他们走到校门时，赵天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问：“怎么样，要不要你爸去接你？”赵天说：“不用，我自己回，到家再说。”挂了电话，赵天说：“如果你确定一辈子跟我，我叫我父母为你付一个学期的学费。”肖莉大笑起来。

回到家，把情况简单向父母汇报，母亲说：“那下午就去报名吧。”赵天想提肖莉，但始终说不出口，九千元可不是小数目，父母会愿意吗？而且，如果提了肖莉，母亲定会责怪他恋爱才考不上。肖莉是隔壁班的，高三第二个学期开学初，他们竟然熟识起来。有时赵天也觉得荒唐，这场初恋开始得不合时宜。思虑片刻，赵天说：“要不，我还是去读专科吧。”母亲说：“都说好了复读，怎么又反悔？别多想。现在是午餐时间，等我们忙完，你爸就去给你报名。”

赵天午睡醒来，父亲带他去报名。微信支付，输入密码时，父亲的手在颤抖。付款成功后，不到五分钟，就办好报名手续。赵天从老师手中接过一堆资料，听了老师一番鼓励的话，他信心大增。回家的路上，父亲指着河对岸说：“还有半个多月，高铁就通车了。明年，你就可以坐高铁去上大学了。”赵天没回答，他给肖莉发信息，说自己已经报名。肖莉回复：从今天起，我监督你看书。他想劝肖莉复读，但打好字又删掉，思虑片刻输入：还有半个多月，高铁就通车了。

4

星期一下午，林哥来了。他把摩托车停在门口，一进门就说要借车，明天订婚用。父亲说：“我这车有些年头了，各种小毛病，不好开。”林哥说：“叔，你放心吧，我虽然没有买车，但车技也不差，到那天我亲自开你的车，保证不出问题。”父亲说：“你朋友多，找一辆好车应该不成问题吧。”林哥说：“我计划找十二辆车，目前已经找到十辆，加上你的车，就十一辆。”母亲说：“这是订婚，不是接亲，你找那么多车干吗？”林哥说：“我想让她家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