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嘴鸭的河流
作者: 蔚蓝蔚蓝,原名王叙乐,江西彭泽人。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安徽文学》《时代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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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的滩涂,草木的绿涛汹涌在每一片土地,空气里弥漫着另一种迷人的气息,即使神经最为迟钝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个季节杯盏漫溢出的醉美琼浆。它们是这片荒原上的生灵,正酿造着一场盛大的生命之宴与狂欢之舞。
从天空至大地,晚春温润的阳光照耀在每一片丰腴的木叶与草尖上,在阵风的摇曳里,跳跃着无处不在的金属质感一样的光芒。从三月伊始的一场又一场雨水,把所有的草木浸润得肥美光泽。滩涂上最常见的白杨与青杨,它们被阳光映衬得透明的木叶,弥漫出淡淡的却无处不在的苦涩香气,显现出梦幻一样的绿色。被农人开垦的荒野上,油菜的菜荚,鲜绿而饱满如一枚枚鼓胀的乳房。抽穗的麦子正摇曳成一片无垠的麦浪之海,空气里散发着它们生涩腥甜的香气,只等待着五月的阳光把它们涂抹成辽阔又芬芳的金黄。月初还纤小羞涩的披碱草、芦苇、藜蒿、水芹、益母草……,无不在林间、路旁、荒凉的江滩上生出秀美、纤长的身姿。花蕾从叶片的深处孕育而出,每一枚叶片与枝茎都散发出的幽幽的苦涩香气,氤氲在潮湿的空气里。它们迎来了短暂生命里最为华美的时光。
2
滩涂上,纵横交错着无数条河流,彼此分开又紧密相连,形成了密不可分的整体。若从鸟儿飞翔的天空俯视,一条条细长的河流如一条条血管在宽阔的草木茂盛的滩涂上流淌,最后汇入一条巨大的河流,逶迤向远方的云彩之间。而在看不见的泥土深处,更多的暗流涌动,无数植物长长的根系互相交错,其间又有无数毛细血管一样的地下水流,让它们彼此相连,千万条丝络让这些河流形成一个滋润这片荒涂的整体。
河流的身体,从早春时节清浅狭窄的河湾,就在一场又一场丰沛的雨水的滋润下渐渐显现出浩荡之姿。涨出的河水淹没了河流两岸低矮的洼地,流水与两岸的草木形成没有界限的天然一体。河水开始呈现着河流最丰富的气质,曲折、静寂,开始盛大并生机盎然。在河的两岸,秋冬与春伊始时的荒芜光秃,被渐渐葳蕤的草木所覆盖,以绿为底色,缀以无数各色的缤纷花朵,给河流绣上了一条流动蜿蜒着的绿边,如朵朵绿云的树木立在河畔,增加了河流的立体与幽深。它们同天空以及两岸的草木一起,倒映在河水之中,让清澈的河水斑斓多姿。
3
河流经过的地方,绿色芦苇丛比其它地方生长得更优美修长一些。那些洼地里生长的修长芦苇与披碱草,在水面上露出半个身子,倒映在清碧的流水间,微风阵阵吹过,摇曳着纤长的枝叶,更增添了此季河流的秀美与风姿。水草深处,从清晓至黄昏,甚至夜晚,一天的任何时候,蛙鸣不息的交响乐,弹奏着一曲曲嘹亮、欢快的动人恋歌,荡起阵阵水波。这种以水为生的精灵,刚从漫长的秋冬与早春的寒凉中苏醒过来,爬出阴暗潮湿的地下洞穴,明亮的阳光与丰沛的雨水,翠绿的草木氤氲出的香气,让它们微微醺醉而亢奋。它们长着黄绿相间的美丽斑纹,与此季的大地浑然一体,这样的保护色,让它们静默时很难被发现,但它们身体里隐藏着的祖先密码又在这里复活,这抑制不住的不息歌声出卖了自己,蛰伏了一个长长的秋冬,还有什么比碧草的田野与四处泛滥着的情爱更重要?同它们一起醒来的还有地底下的长蛇,这种美丽又阴森的动物,总如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在草丛间或水流间滑行,给这些浸在狂欢里的生灵致命一击,让蛙类成为它们美味的晚餐。大自然用神秘的法则维护着生态的平衡,长蛇吞噬着青蛙,而孑孓等昆虫,当它们在流水的温柔乡里吸食着浮游生物,刚刚还唱着情歌的青蛙,突然将长如毒焰一样的舌头,捕获着这些不幸的猎物。浮游生物则以藻类与河畔的草木为生。河底的肥沃淤泥为草木、花朵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营养。在一条条的河流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小生态系统。
短暂的惊恐与安静后,群蛙的音乐会接着开始。高亢的是雄蛙用巨大的鸣囊发出的音符,而低沉的则是雌蛙们深情的回应。动物们的爱情总是这样纯粹、朴素,在这个空气中都弥漫着荷尔蒙的季节,恋爱是它们这个时节生活的全部意义。丰美的食物与适宜的温度,让它们在青草水流间毫无顾忌地不停恋爱,寻找着尽可能多的配偶,尽情地挥霍着上苍赐予它们这个时节旺盛的精力与欲望。在它们短暂的危机四伏的几年生命里,这样美好的时光很是珍贵。不要谴责它们的滥情,千分或万分之一不到的成年率,即使长大,无数的天敌也会让它们成为食物。它们唯有尽可能多地欢爱与生殖,才能保证种群的延续。此时,不知廉耻的雄蛙攀爬在雌蛙的背上,在流水与青草中漫游,完成最原始的恋爱,雄蛙鼓起的巨大鸣囊却仍不停息歌声,宣告着爱情终修成正果。完成亘古的爱的仪式后,雄蛙又寻觅下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而雌蛙将一串串受精的蛙卵附着在水流的草木间,让流水与阳光把千万个生命孕育。它作为母亲的使命已经完成,与它的孩子们从此分道扬镳。
滩涂上的菜花虽早已谢去,但在青碧的草野中,更多的花朵绽放着它们的芳华,生命是这样生生不息。这短暂的春天与接下来的漫天雨水,让这些草花为完成生命的繁衍而开得疯狂,用各种艳丽的色彩、奇异的芳香,还有别致的造型诱惑着昆虫的来访。隐藏在披碱草间的是紫云英点点星辰一样的紫蓝相间的花朵,它们从三月末已开了整整一个月,纤长的花柄上一串串花蕾,开完了一茬,另一茬接着吐露芬芳。它们不多的花蜜,用鲜艳的色彩诱惑着为它们传播花粉的访客。打碗碗花,像一朵朵小小的喇叭,张开着幽深淡白与粉蓝相间的大口,它长长的花蕊间,含着蜜汁,让采集者在其间沉醉不知归途。河畔上,蛇床的枝干已兀立在杂草的最高处,巨大的白色花盘一朵朵对着阳光的方向旋转,每一个花盘是由无数个细小长条形的花枝组成的。微风吹过,花香被带向远方,诱惑着食客的到访。
由天空到大地,匆匆的是那些采摘花蜜的行客几乎不停息地漫游的脚步,他们与正在滩涂上劳作的农夫并无二致。小粉蝶不会歌唱,无声无息同野蜂一样拜访着花朵,用翅膀勾勒出另一种动人的风景,在青青的草野与麦田上空,仿佛是一朵朵飞翔的白色花朵或是闪烁的星辰。飞蝇不再是让人厌恶的肮脏生物,甚至值得尊敬。它们同蜜蜂一样吮吸着花朵的蜜汁与草尖上的新露,在满足着自身食欲的同时,不经意间为花朵的繁衍作着媒介。而更多的是野蜜蜂“嗡嗡”的歌唱,响在耳畔。它们黄黑相间的条纹身体,闪烁着金色阳光一样的光芒,正沿着一条条隐秘的道路通向滩涂,那是千万朵野花编织出的路途。它们以一种人眼觉察不到的疾速又优美的舞姿在碧野中穿行。它们追逐着花朵,把小小的身体隐藏在花朵间,用那根细长的口器深深扎入花蕊深处,甘甜的蜜汁被吮吸到它小小的渐渐膨胀的蜜囊中,最后把甜蜜带回树丛间隐秘的蜂巢喂食着将要出生的幼蜂。这种纤小却美丽的生命,一生只属于花朵,几乎一刻不得停息。它们大多数的生命在这个春天花开的时节诞生,也在这个春天落花时令里归去,只不过二十八天的时光,想起让人悲伤。
4
在这个春天将尽的上午,太阳正从河的东面照射过来,河面上反射着耀眼的点点银色光芒,恍若撒下漫天的珍珠。两岸的绿树与芦苇,倒映在水流之中,让河水显现出玛瑙一样荡漾的新绿。一群斑嘴鸭,正从滩涂的深处向着这片水域飞来。这些可爱的生灵,褐白相间的羽衣,素朴清雅,飘逸着古典时代的水墨遗韵。“敛翼汀鸥随水下,藏头野鸭傍沙眠。”古老时代的韵致在这些生灵的身上又生动鲜活地显现出来,虽然人间早已沧海桑田。
此时,野鸭们展开一双宽大优雅的翅膀,如在天空写下一首首抒情的诗篇,又恍若一朵朵巨大的花朵与云彩,轻盈秀美,盘旋着、扇动着、展开着,如天空之海迎风而舞的风帆,大地上的河流、田野、村落一一尽收眼底,一朵、两朵、百十朵白色的、灰色的、褐色的、彩色的身影斑斓着苍蓝的天空与波光的流水,让寂静的荒野生动多姿,最后飘落在水面上。
造物主总是公平地对待着大地上它所创造的一切生灵。野鸭们飞翔时展示出的从容而优美的姿态,让大多数鸟类特别是栖息林间的飞鸟相形见绌。然而它们的歌声同其它水禽几乎一样,并不美妙。野鸭们在飞翔时发出“嘎嘎”或者“嘎——嘎——”的歌声,在我们听来,甚至有些聒噪而刺耳。而同样为水禽之一的大雁,在天空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向着南方飞行时,唱着“安——安——”的离歌,除了引人心间涌起光阴流逝的悲愁,实在一点也不动听。
而那些它们现在的邻居,河流旁树林里的雀鸟,飞翔时很难有这样优雅的姿态。鹧鸪翅膀展开后,只能随着气流机械地滑行,很难轻盈地扇动,做出优美的动作,更不能在高远的天空里翱翔。纤小的麻雀、乌鸫们总是疾速地飞翔,进入林中或消失在滩涂的草丛中,机警地躲避着天敌与人类。但这些林鸟却常常有一副天籁的歌喉。就在鸭子们自我感觉良好地“嘎嘎”歌唱时,河流不远处的林间,群鸟的合唱斑斓了整个天空与草野,它们正进行着一年中最大的音乐会,从早春三月一直到五月夏天来临。它们经过冬日严寒与食物短缺的考验,或历经千山万水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从这个季节开始,这片缺少天敌与食物丰盛的土地,将是鸟类们的天堂。它们娇小的身体占领着滩涂里的树木与天空,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悠闲时光。整整一个白昼,都是婉转着动人的情歌,寻觅着伴侣,在密林的枝杈间,共筑它们的爱巢,交配,产子,养育它们的后代。
它们大多是留鸟小山雀、麻雀、白头翁、鹧鸪、乌鸫与候鸟画眉、丝光椋鸟与大杜鹃。乌鸫的歌声,无疑是其间的主旋律,很难想象,它全身乌黑甚至瘦小的身体里,能发出这样动听的歌声。它们百转千回的歌声几乎不能用言语形容,若春风荡漾着流水的闪闪波光,若雨水滴落在木叶上弹奏出的清歌,又若繁花缀满枝梢的绚烂。画眉“啾啾——啾——啾——”的啼唱总随着乌鸫的音调回旋,增加着乐曲的立体之感。而鹧鸪们偶然的“咕咕——咕咕——”摇曳其间,让整个乐曲欢快的音色里荡漾着莫名的惆怅。大杜鹃的歌声是整个乐曲的华章,“布谷——布谷——”有节奏的优美又嘹亮的声响穿透树林密实的木叶,如阳光一样明亮在滩涂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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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每年一样,斑嘴鸭是最早一批抵达这里的水中候鸟。在半月或更早以前,河流上还没有见到它们的身影,早春宁静碧蓝的水面上,空旷而令人忧伤。大自然运行着亘古的自然秩序,大地上的生灵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枯荣,对气候与节令保持着天生的敏感。当春天将至这片滩涂时,这群在更南的南方越冬的斑嘴鸭,被上苍安放在体内的磁罗盘的指针召唤着,向北归去。沿着祖先千百年来迁徙的道路,靠着星星与月亮的指引,重回它们的出生之地。我从它们身上的花色与它们对这边河流的熟悉程度来判断,它们应该还是去年飞往南方的那一群,它们始终惦念着这片清澈的河流里丰美的鱼虾与青草,还有滩涂上数不尽的草籽与庄稼。多么让人不可思议,这些卑微的纤弱生灵,与人类中那些拥有高贵纯粹灵魂的人们一样,火一样浓烈而绵长的爱燃烧着它们小小的心脏。在那么遥远的南方,却一直记得,往北,再往北,有一条河流等着它们不远万里地归来,那是它们出生的地方。
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野鸭们惬意地漂浮在水面上,如一叶叶轻舟在水波上荡来荡去。时而排成整齐的队列向着前方的水流深处进发,碧水蓝天之间,渐幻成一抹淡影。更多的时候,它们在水中以各种姿势游玩与觅食,或者有一只把头潜入水中,寻觅流水中的鱼虾,留下倒立的尾羽与鸭蹼在水面上摇摆,或者有几只把头伸向岸畔的草丛,翻寻着隐藏其间的昆虫与草籽,更多的野鸭什么也不做,只在不停地“嘎嘎”唱歌。我虽听不懂其间的言语,但无疑能感受到这些小生灵们的欢乐。同所有鸟儿一样,它们都能用歌声表达自己的情感。人类的欢悦与悲苦一样能在其它生灵的歌唱里找到共鸣,并不仅仅人类才拥有。世间的音乐没有国界,也没有人与动物的边界,万物有灵。从昔年迁徙季的深秋开始,空气里弥漫着清浅的忧伤,喧闹的斑嘴鸭一直荡漾在河面上的欢快的“嘎嘎”鸣唱,被依稀的“嗄——嘎——”所取代,并渐渐停息,它们一只只排着队列飞往南方。同离别故土的人一样,我猜这些小小的生灵,心间被离别的愁绪蕴满,祖先的召唤流淌在血液里,千里迢迢去往充满凶险不可知的漫长旅途。当又一年春天的时候,它们又回到了这里,“嘎嘎——嘎嘎——”的歌唱又摇曳在流水与田野之间,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它们歌声里的喜悦。在这片水草丰美的滩涂上,那么多期待等着它们,等着它们在天地间自由地飞翔、嬉戏、觅食,等着它们爱情终成正果,等着一个个小生命诞生在流水之间。这里是它们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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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河流上的野鸭,并不是一起结伴而来,我前几日观察,它们的数量明显没有这么多,其间不断有陌生的同类加入,原先到来的同类很亲热地用“呷呷”声向新来的伙伴打着招呼,并用头颅上下不迭地摆动,来表示着欢迎,它们很快就融成了一个亲密的整体。在这片滩涂上的所有鸟类中,没有什么比野鸭更为亲密团结的伙伴了,它们圆圆的眼睛总闪烁着温柔的情愫。几乎每一只斑嘴鸭柔和的面庞上都嵌着一双明亮深褐色的眼睛,你凝视着它,它也安静平和地凝望着你,散发着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光,仿佛等着聆听你的话语。你长时间地凝视着,只会让你羞愧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这样清澈的目光。人类被生活污浊的灵魂,实在配不上野鸭们那双纯洁的眼神。其它动物中,只有羊的眼神可以与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