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红河源

作者: 铁栗

铁栗,黑龙江双鸭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民族文学》《四川文学》等。出版散文集《从淡绿到金黄》《大理天空下》。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站到那条河流的边上,莫名地就会感到伤怀。岸上的花依旧在开,河里的水却已缓慢。那些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修行,它把曾经的狂傲和澎湃留给了昨日,换上了只属于边地的沉静。我当然知道,沉静不是萎缩,而是一种源自远古的深邃与阔达。

河叫西河,也叫瓜江,是那条国际性河流红河的源头。第一次走近它时,是在巍山县城北边的那个镇子上,具体地说就是靠近福庆水库的地方。水的清澈让我惊讶,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颗心破空而出,化成了远处的炊烟。那时我已十岁,所以我完全看得出来,它对人世怀有悲悯。

水面闪着光亮,除了几丝细小的风,一切都在阳光下失语。这个季节万物安详,那些村庄沿河排开,隐约在竹林或树木里。蓦地,一声呼唤升腾起来,在村庄的半空晃了几下,然后就像水一样滚荡而来:阿壮——

我不叫阿壮,却觉得那是唤我,于是就朝着那个村庄走。一路上我没见到那个叫做阿壮的孩子,倒是在我进了村庄以后,一个清丽的女子正站在那里。我猜她就是阿壮的母亲,她见我不是阿壮,一转身就回院子里去了。院门没关,我往里面望了一眼,她家的堂屋前也有个不长的石阶。

正午的村庄显得空荡,我在一棵老榕树下站了一会儿,突然就朝着那个水库走。当我在那道大坝上站定,才知道那些野水汇集在这里,其实是为了相同的目的。水是从大山缝隙里流来的,它们穿过了畈野村庄,身逢绝境又柳暗花明。自此,这里就有了水舞长袖,形成了红河初时的样子。

水的变身也是水的涅槃,从涓涓细流到碧水蜿蜒,西河在禅修之中记录着阳光与月光的冷暖。那个过程定然是很艰难的,在那片埋于岁月的洪荒之中,西河的奔涌其实就是已被注定了的宿命。就这么一身伤痕地向南,向南,等到千百年的时光一闪而过,这水就有了九曲十八弯的优美。

家在红河源是让人自豪的,每次站到这条河流的跟前,我的大脑里便复活了巍山古人的生活。隔着长长的流年,今天的笙笛仍是远古的音调,而远古的舞步却在今天铿锵。绒绒的阳光在坝子里静着,无论走向哪里,触碰到的都是漫长的历史,于是思维就活跃起来。当我站在西河的边上,我对岁月、对民族、对生命,感觉就更加深厚。

这里有着众多的民族,彝、回、苗、白,以及更多,他们都倾尽心力地保存着自己的习俗。这其实也缘于水的执着。西河从漫长的岁月中流过,不仅孕育了两岸的生命,也孕育了天人合一的哲学。从第一声催春的鸟鸣开始,这里的人便不逆时令,遵循的是天地的大法。这样的日子似乎少了激情,但对于西河两岸的百姓,他们要的就是这份妥帖。有人对此做了比喻,说这就好比有人听到了西河的吟唱,虽然无法听懂,但却直入人心。

人心本来就是无边的,很多情况下,你懂得的东西你会觉得无足轻重,你不懂的东西却会让你无比感动。西河给予巍山人的,原本就是眼见得的东西,懂和不懂,总得把感恩放于首位。就这么一代代地生息,渐渐地,这个被叫做红河源的地方,岁月就显出滋味,人文就开始厚重。

其实这些都是外地人发出的感叹,他们在西河两岸看到了众多民族的水乳交融,一下子就进入了不同于中原的历史。在他们看来,西河,以及西河两岸的古城,乡镇,村庄,都是历史那头的时尚。

对于这个叫做大仓的镇子,就算是本地人,也会把它看成是一部史书。走在那些石板路上,我感受的是一种远古的气息。常常,我会莫名地停下来,像是陷入了某种惊悸,然后就呆望着远处的灰瓦错落。

许是因为历史那头的安排过于紧凑,这个镇子已没了空地,像百货商场、人民医院,还有镇政府什么的,都建在离民居稍远的地方。如此,小镇就被隔在了时间之外,无论站在哪个角度,你看到的都是它的从前以往。除了那条主街,其他的街巷就如瓜的蔓藤,不多远就连着一眼水井。

井是敞口儿的那种,无需用绳子提水,只用水瓢就可以将水舀在桶里。像这样的井一般都透着古朴,每次走到它的近前,一种充实和亲切的感觉便会荡在心底。几缕阳光斜射下来,像一群欢快的精灵,在水面上无声地晃动。看到这种情景我便停住手,眼睛望着水面,静静地听着井的呼吸。

那天,我又来到井边,那个姓陈的老人也坐在那里。我喊了他一声阿爷,他没听见,依旧在阳光下发呆。他的下巴微微地上翘,目光投向远处,像在感受佛光的照耀。这位被人称为“陈复杂”的爷爷已经很老了,他的手布满了网状的皱纹,骨节也严重变形。我觉得那是时间的手,这个叫做大仓的镇子之所以还很温润,或许就是得益于这只手的抚摸。

陈爷爷早年在镇上教书,只是那个“早年”离我太远了,我的目光根本无法够及。我看到他时他就是个爱较真的老人,许多简单的事被他说得很复杂,而许多复杂的事又被他说得很简单。周遭的人不愿和他交谈,都说他老颠东了,不晓得生活在哪个朝代了。对此陈爷爷不以为然,他说把简单变为复杂,其实是把局限变为深远,这本来就是人类文明的缘起。

就在那个午后,我问陈爷爷,什么是文明?他想了一会儿,说,文明啊,文明的范围广着呢。从大的方面来说,它是一个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的呈象,这里也包括了人的言行和思维。如果细分,那就得根据不同的语言环境,你可以把它说成是社会文明,工业文明,农业文明……陈爷爷来了兴致,他的思维变成红河源头的水,一支一岔地分流而去。不过他也只是“分流”了一段,像是在分流不久就开始思念了,又重新地汇到了一起。

他说巍山是个多民族的县份,只有让各个民族的心灵相通相融,他们眼里的对方才是最美的风景。我对陈爷爷的话半懂不懂,可当我站在那里思忖一阵,又觉得他的“复杂”极有道理。那以后我便认定,这个陈爷爷每天都把阳光揽在怀里,时间一长他就变成了这个小镇上的灵魂。

与陈爷爷在一起,我快速地成长着,而心境却留在了从前的春天。还是那条石板路,有人从这边走过去,有人从那边走过来,就这么来来往往。他们是山区的彝族,也可能是坝区的回族,还可能是镇子上的汉族。但无论在哪里相遇,他们总要面对面地站定,然后就这事那事地闲聊。

像这样的场景是大仓小镇有史以来很常见的。无论是坝区还是山区,很多人的祖上就是好友,所以我时常会把他们的相遇当成是历史的光影。遇到特别的日子,比如婚丧嫁娶,比如房屋上梁,聚在一起的人往往更多。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说着,笑着,人心与人心就完成了交换。傍晚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从前的愁绪便完全地散了,变成了时光里的故事。

我已经多次发现,这些人的聚散离合,其实也像这红河源头的水。他们一道道地从山里流来,境遇坎坷也罢,世事纷杂也好,最终还是汇成了一条大河的浩荡。本以为这不过是边地风情的一种明艳,却在一阵由心而生的感慨之后,大脑里又有了更多的想象。

作为一个少年,我有着太多的好奇与渴望,所以我时常会把目光投向石板路的尽头。那些路看上去很深,很远,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种好听的声音便从路面上传了过来。我知道那不是红河源的水声,而是镇子北边那个回族村子在播放录音,他们正在清真寺里诵读经文。

走进那个回族村落时,太阳开始西沉,清真寺里已是人去寺空。我从大门的缝隙看进去,院子里一片宁静,明亮的阳光照在青灰的石阶上,这说明今天的诵读已经结束。我转过身,朝着村后的池塘走去。

去那个池塘要穿过村子,路虽幽深曲折,却都干干净净。几个老人聚在一起,他们在阳光下晾晒着自己,也晾晒着陈年的往事。我抬头望向那些门楣,上面的“兴仁讲让”透着古人的高深,只能看出个大致的意思。然而文字的本身是和善的,只要你看得时间长些,它就让你有所开化。我很快就明白过来,像这样文字,代表着一个民族的内心追寻。

从村子的中央穿过去,眼前的景象就变了,一个池塘沉浸在田野里。池塘的水已不再丰盈,杂草参差地露出水面,几只水鸟正在觅食。这样的景象看上去是一种荒疏,却给村庄增添了活性。水鸟制造了野趣,世俗便没了痕迹,剩下的都是村庄该有的样子。我安静地站在那里,在几只水鸟的悠闲与欢愉中,天地之间好像又有了那种诵读经文的声音。

起初我是站在那里的,忽然间就蹲下去了,后来竟匍匐在一片草丛的背面。我看到有水鸟向我游来了,它们用脚掌拨动着水里的青山和白云,那份畅快让我如沐慈悲。观赏着水鸟的优雅与闲适,我忽然间想了起来,父亲的唇间曾吐出过这样的“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既然“君子”的产生是在“文质”之后,置身于这样的景象,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等那水鸟游向远处,我抬起头,忽然一阵惊愣。天上的云已变了形状,金黄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射下来,一道道地斜插在稻田里。有几个服饰艳丽的彝族女子从那边走过来,又有几个围着白色头巾的回族女子从这边走过去,她们走的竟是同一条田埂。我正想着她们到了近前如何错身,却不料那几个回族女子竟下了田埂,把整条路都让给了彝族女子。

或许是因为稻田的空阔,或许是因为阳光的清澈,我竟轻易地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回族:“闲哈嘛!”

彝族:“得了,要回啄木郞呢!”

回族:“么悠些嘎。”

彝族:“是了。”

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淳朴,没有任何的假饰。这时我才确定,我所看到的村庄、稻田、阳光、人情,其实都不是诗歌里的描述。这里的炊烟交织着快乐与忧思,它们升至半空,诉说着平常人家的生活真相。

有了炊烟的升起,天空反倒寥落,那是由于博大才显出的寥落。本以为一切都很模糊,不料从这空阔之中望过去,那倾注于现世的情义却依旧明晰。既然人心已向信仰求取了良善,应该如此的,那就只能如此。

我还是会跑到西河边上,就一个人,孤单得自在。有很多时间,我感到自己正处在痴痴地等待之中,而且那种等待已经让我隐隐地疼痛。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等待为什么又会让我疼痛。

许多时日我才明白,之所以会感到疼痛,是因为时间的流动对我的肌肤形成了摩擦。时间在改变着万物,当然也包括了人,包括人的面容、思维、观念、认知等等。正是由于如此,我很快就发现,时间不仅是昨天的逝去和今天的到来,它还是不同人群的内心滋味。

那时我正在巍山二中读书,有个从庙街来的同学也在班上,和我是前后桌。对于这个性格内向而且祖辈都是农民的左姓同学来说,能来到这所设在大仓的巍山二中,已是他心中的远方了。然而他并没在这里待得太久,初二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回到庙街去了。之后他一直在家务农,等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时至今日,我回想起那次与他相遇的过程,心里仍然存有一份愧疚。其实我没错,我只是在一个街天和他相遇了而已,这应当是很正常的。可是当我喊出了他的名字,我才忽然发现,人的名字竟也会将人刺痛。我知道他已被贫穷逼得没了退路,所以在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竟显出了惊慌。他脸色暗沉,眼里闪着明确的羞怯,仿佛他已无法面对这个世界。

结局是无需猜想的,他没和我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在嗓子眼里“呃”了一声就匆遽地离去了。自此我便没了他的消息,偶尔想起他,也没想过还会再次见面。却不料,到了2017年的春天,他竟给我打来电话。

时间到了这个刻度,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已是地道的中年了。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老铁呀,庙街的油菜花又开了,你不来看看?

我当然是愿意去的。

电话里我有些兴奋,问他是从哪里搞到了我的电话,还问他怎么现在才想起叫我。他说以前没叫你,是因为还没脱贫,你我是两个阶级,不好意思叫呢。现在你来吧,来看看花,也看看我。

想到赏花十日的短暂,我选了个晴好的日子,然后就一路向南。十余公里之后,我惊悸地望向远处,才知道我已被梦幻似的金黄包裹起来。一万来亩的油菜花田,就如大地爆发的爱情,突然就那么汪洋肆意了。置身这片油菜花海,我便知道,如今的庙街已对家园进行了另一种书写。

老左是从一条岔路上向我走来的,披了一身阳光,因此脸上已没了从前的暗沉。路边停了好几辆从外地跑来的车,车上的人分散到油菜花田里,远远地就像隐约的幻影。老左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感到他变得深邃了,这种深邃绝不只是由于年龄的增长就可以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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