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
作者: 苏莹莹苏莹莹,女,陕西子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延河》《石油文学》等。出版诗集《剪一片秋光》。
冷气在山野弥漫,团团雾气蒸腾起雨云来,更助长了秋雨的肆虐。它裹挟着寒气,咄咄而来,顺着裤管,浸入每个毛孔和每寸肌肤,血液在暗暗叫苦,一个哆嗦,原来不觉之中秋已深。
在季节深深的暗影里,一方炉火,一隅暖炕,一炕的飞声快语,是关于外婆家最温暖的记忆。簇拥着灯下的女红,妗子们家长里短谈说着,尺寸之间,一切都是那么熨帖和顺势。
对于我们这样一群离开本乡田地,头上只有片瓦,脚下却无寸土的人来说,这样的绵绵秋雨并不会带来焦虑,外婆手中的“扫天媳妇”自然也就与我们无关了。
但此刻,在昏黄的灯下,外婆手中的一把剪刀翻飞着亮红的晴光,几折红纸,一腔慧心,扫天媳妇便在这久雨不晴的日子里在外婆手中诞生了。只见外婆高高挂起扫天媳妇,然后拿着扫帚在窗户上边扫边祈告:“一扫天,二扫地,三扫扫得云彩四空里,太阳扫到白天上……”我们只是看着外婆发笑,对这种神秘的仪式早已见怪不怪。
外婆一直身体不好,十来岁时就被许给外公,由于家中贫苦,无力抚养众多孩子,她小时大多是生活在外公家的,自然不如在自家那么顺气。十三岁那年,胡宗南来犯,村人都拖家带口跑往山里的天窖藏身避患。当时只有三岁的三老姨——外婆的妹妹走不动,跑不了,老外婆苦于家累太多,便不打算管她,任其自生自灭。外婆听不得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众人阻拦,用她瘦小的身躯背起三老姨默不作声地往山里跑。十六岁时,外婆和外公结婚,紧接着老外公去世,老外婆改嫁,失去父母扶持的外公没有变得更加坚强,反而面对家中一个又一个小生命的降临有些不知所措。连年的生养让外婆原本不好的身体变得更加糟糕,曾有医生断言她只有四十几年的寿命,加之生计艰难,生活一点点掏空他们原本就无多的感情,也把外婆一点点逼向了另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在现实的世界里,她善良隐忍,谨小慎微,整天病殃殃地躺在炕上。但在另一个我们触摸不到的世界里,她成了一个力大无比、潇洒恣意、任意妄为的自己。
她听不得唢呐声响,也见不得谁家因丧嚎哭;她不能因大喜而狂笑,也不能因极悲而伤痛,更不能受到丁点儿惊吓,只要有其中的一丝缘由,另一个我们不常见的外婆就赶走了现实中的她与我们见面了。
她委屈地诉说着,各种的不满意和不痛快,挨个儿数落跟前的每一个人;她唱着笑着,随意骂人打人,我们都不敢吭气,只有觍着脸陪笑、劝慰、祷告;她甚至唱起了小曲,说起段子,舌头都不打结,这时我们发现她不仅仅是爱看戏了;她有时还会遍山跑,几个老后生都追不上,每每这时,平日走路无声无息的她平添几分神力,走起路来震得崖娃娃响,几个舅舅都拦不住。
我们都以为她病了,可她在自己的世界待上大半日后老老地睡一觉,慢慢转醒,又成了我们熟悉的那个她了,不论你问她什么都是摇摇头不知道。我们从未想过,也许她只是为自己无处宣泄的感情找一个缝隙而已,那些漏在缝隙里的光恰恰拯救了她,让她在现实中得以安然。
慢慢地,我似乎发现了外婆的秘密,她有很多我不懂的“咒语”,用来应对各种不期的意外和灾难,只是不能应对另一个她自己。
如果是雷暴天气,外婆就不会使用这么温和的扫天方式了。震天的雷砸在脑畔上,风扫着沟渠,呐喊着,狂啸着,撼动着那眼破旧的土窑,要把它撕碎了一般,和土窑一起瑟瑟发抖的还有我的外婆。她一边哆嗦着,一边借着扫天媳妇的通灵,打香烧裱,向天地磕头,然后一手执铜马勺,一手捉筷子,站在门口,对着暴雨用以暴制暴的方式狠敲铜马勺,并大喊:“过个了——过个了——”和一些我听不懂的“秘咒”,雨豆儿砸着大地和筷子敲着马勺的声音一样响亮,外婆的呐喊声和雷声一样短促、焦急,大概谁坚持到最后一刻,谁就胜利了!而雷暴终究会过去。
不管是站在窗前扫晴,还是立在门口敲着马勺祈告歪雨——伴有雷暴冰雹大风等灾害的雨,外婆就是一个家中的“扫天媳妇”。她恪守着祖先的信仰,传承着质朴的信念,敬天守地,谨慎持家;她膜拜天地,用自己的方式与宇宙万物发生微妙联系;她更相信自己,用一种无畏去面对这个世界,像补天的女娲,也像填海的精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用她单薄瘦小的身躯扶持起一个偌大的家庭来,像大地上一代又一代的母亲一样。
农历正月十六,在家乡有“打烟火,跳火堆,燎百病”的习俗。这是犬戎族尚火的遗俗,先民尚火,在各地都有遗留,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人们认为火最洁净,可以驱灾消病,这一天在外婆家尤其热闹隆重。
十六这天一吃过早饭,舅舅们会上山砍柴准备晚上打火堆用。打火堆所用的柴不同于往日烧火做饭用的柴禾,一般是带刺的柠条或者酸枣葛针,这些柴禾通身是刺,砍起来费劲,但是燃烧起来火力旺盛,火光冲天,并且带有爆竹一样噼噼啪啪的声响。
晚饭过后,等天完全暗了下来,外婆便在窑里到院前各个神位前打香祈告,然后指挥舅舅们在院子里选一处宽敞的地方打火堆。她自己则带领女人们把家里所有人的铺盖衣物翻箱倒柜抱出来放炕头备用。柠条葛针都有油性,火堆一点起来,很快就会烧得很旺,这时,外婆就会鼓励我们跳火堆。外婆家的火堆总是特别大,我们小一点的孩子根本跨不过去,这时外婆就会让舅舅们抱着我们跳,或者就在火堆边上燎一燎,边燎外婆口中边念念有词:“跳火堆,燎百病,燎了前心燎后背,燎得一辈子不害病……燎百病,百病燎,百病燎散鬼离身。”等我们玩得差不多尽兴了,外婆又会召集大家把刚才准备好的铺盖衣物搬出来也在火上燎一燎,也是边燎口中边念念有词。
跳火堆就要火旺了跳才有意思,才刺激,有时急性子的舅舅们等不及火势减弱,还有我们这些不甘落后的娃娃们都各显身手跟在大人后面跳。最热闹的莫过于有人把鞋子落进火堆,有人衣服被溅起来的火星烧了,或者提前没商量的两个人在火堆上碰架了,更有一不小心燎了眉毛头发的,顶着一头焦毛味仍然乐此不疲,哈哈大笑。也有胆小的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家跳,这时大人们会抱着他们燎一燎,或者直接抱着跳过去,让他们感受一下那份惊险刺激。也有稍微大点的不敢跳也不好意思让大人抱着燎,就站火堆前抬腿在火上晃一晃。有捣蛋鬼趁着别人跳火堆扔个鞭炮进去,鞭炮一炸打得火光四射,火星乱飞,娃娃全然不顾大人的责骂,玩得不亦乐乎。这时外婆就站在火堆边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闹,跟着我们笑,仿佛我们的快乐就是她全部的快乐。
火终究会慢慢熄下去,这时外婆赶紧拿来洋芋红薯让我们埋进火灰里,又拿筷子叉着油馍馍黄馍馍等,让我们在火灰上烤,慢慢等那焦黄的油香味被烤出来。有时我们嘴馋了,要吃烧面圪角,外婆就不辞辛苦给我们现捏几个,外婆说吃了这些一年里不生病,我们便顾不得一手一脸的焦黑了。这些小小的快乐和外婆的那些念念之词是一直氤氲着我整个童年的。
这是过去在外婆家过十六的情形,如今到了城里,年轻人很少有为了跳火堆而不辞辛劳上山砍柴的,城市里地方狭小,空间拥挤,院子上空电线电话线交错,找个合适的地方打火都难,全然没有在外婆家的那股儿热烈热闹劲儿。社会发展进步了,祖宗的习俗却慢慢舍弃了,外婆在火堆旁的那些念念有词也几乎被我们淡忘。前年去邻县采风,在一饭馆吃到烧面圪角,惊喜万分,童年的记忆一下子随着面圪角那柴火烟熏味里喷发出来的麦香味在我的思绪里荡漾开来。
除了正月十六,老家人在正月二十三这天也有打火的习俗,不过外婆说这天的火是送给鬼的火,人不能跳,更不能烧东西吃。外婆常常念叨着:人在阳世暖暖堂堂的,也要惦念着那些在阴间的亲人是不是有吃有暖。我想这是人的一点推己及人的共情心吧,憧憬着将来,也怀念着过去,这才是我们温情脉脉生活下去的源泉。不论生活怎样困苦,人们都会有自己的一套应对办法,在这片苦焦的大地上代代不息繁衍生存下去。面对自然灾害如此,面对生老病死亦然。
农村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一般不会去医院吃药打针的,他们有自己的法宝,外婆也一样。家人有个稍微的不舒服,她就会急急忙忙给“陌送”一下。通常是天黑以后,她准备好一碗清水、一根筷子、一个酒壶,米面各一把,在灶马怀前点一炷香,然后拿着龙眼纸边在病者身上缭绕摩擦,边念祷:“沾干净,沾利身,妖魔鬼怪都沾尽。是神送你到庙堂,是鬼送你入墓中。凶神恶鬼都送出门,送到岔路口等旁人。”念完把龙眼纸点燃放在水碗中倒扣的酒壶上,并在水碗中撒进米面,边撒边念祷:“吃饱喝足,快走!快走!”然后让病者的中指头在水碗中蘸一下,家人们帮忙朝着门口连吹三口,大声喊道:“出去!出去!”将水碗端出门,送到十字路口倒掉。
《红楼梦》里有巧姐生病,经刘姥姥提醒,王熙凤让彩明翻了祟书本子,原来是撞客花神,最终用五色纸送花神的情节。可见在民间,人们普遍认为小孩眼睛过于干净,且魂魄不全,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老百姓自有他们的应对办法。比如只要天一黑,外婆通常就会提醒我们不要把小孩子的衣服晾外面,易招邪祟;如果抱着小孩走亲戚或串门回来时,她就要边走边低低地呼喊娃娃的名字:“××娃娃回回,××娃娃回回!”担心魂不全的小孩把魂丢在别人家或路上,呼喊着让他乖乖跟着家人回家。每逢冬至、过年,外婆都会在磨盘上冻一个“年头碗”,第二日一早,根据碗里冰块的形状和大小判断来年的收成;过年晚上,天刚擦黑,她会在窑里灶马怀前到院里的天土地神位及各个关键地方打香。我们都睡下以后,她还会在门肩胛上放一块冰、一块炭,在门圪崂立一根擀杖,每当做这些时,她总是一个人嘴里念念有词,我问她说的什么时,她又笑笑不回答了。如果是和她相跟着走在路上,外婆不是在补路垫路,就是在清理路上的石块树枝等障碍物。遇到雪天,她必定会打发舅舅们去扫雪送路,送得越远越好,她坚信修路补桥就是行善积德,并一辈子坚持着。
如今外婆已经九十了,且身体康健,她用自己的“咒语”破了医生的断言,也带给我们乐观生活的希望。
习惯了冷雨“扫天”,久旱“放牲”,用冰用火去煨暖生活,曾经在陕北大地上,这样的仪式与人们的生活深深地融嵌在一起。人们总有办法找到各种神灵去膜拜,去依靠,而神灵与人之间的媒介却是人们自己创造的,比如“扫天媳妇”,因此,像外婆一样的人们更懂得通过不懈努力,去创造自己命运的神灵。
雨还没有停,此刻不是凄凄惨惨戚戚的黄昏,更没有别院深锁的清愁,时钟嘀嗒,匆匆碌碌,久居城市的我注定有一天要从祖先的生活中剥离出去,并不复他们的记忆,只是这一过程来得快了一些,疼痛也多了一些。每当我面对拥挤的城市和空荡荡的自己时,总是茫茫然不知所从,祖先的那份无畏早已不在,而我也终于无家可归!
雨夜漫漫,不知何时我才能学会外婆的那些生活“咒语”,更不知在何时我才能在生活的念念不忘里从容风雨。
又见炊烟
当寒风在山野呼啸而过时,爷爷那像拉风匣一样的呼吸终于停止了,伴随了他半辈子的病痛也停止了,他对奶奶的陪伴也紧跟着停止了。从此奶奶的炊烟渐瘦,窑不热了,炕头没有那个闷不吭声挨骂的人了,院里再也没有那个一瘸一拐,咳嗽到闭气还要抽烟的身影了。爱哭的奶奶从此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淌眼泪了。
奶奶经常说爷爷在时身体不好,所以走了也不留恋这个世界,她从来梦不到爷爷,大概爷爷在那边没有病痛,生活得也好了,所以记不起来活着的人了。我听着就笑了,奶奶的心思我明白。
爷爷在娶奶奶之前,还娶过一房媳妇儿,也就是我们的先奶奶。可惜先奶奶身体不好,没给爷爷留个一男半女就生病去世了。爷爷又娶了奶奶,先来者为大,因此,奶奶一直和素未谋面的先奶奶吃一些无用的醋,骂爷爷的各种不好,她心里尤其介意去世以后爷爷会和先奶奶葬在一起。所以我们每次去上坟都会故意说:“你不喜欢我们的先奶奶,那我们就不给她烧纸了,反正我们也不认识她。”奶奶就会马上改口说:“又不远,顺路就烧了,无儿无女怪可怜的,咋给烧上一点让吃个。”我们都知道像她那样嘴利心软的人,也就是说说而已。
有一次,奶奶突然红着眼眶给我说:“你爷可怜了,穷得吃不上喝不上,没有衣服穿,也不去你老奶家吃饭,你老奶到了下面也不管自己的儿。”说着自己就哭上了。原来奶奶终于梦见爷爷了,但是梦中的爷爷没吃没喝一副可怜相,奶奶又心疼他了。我说梦而已,又不是真的,可是奶奶坚持认为爷爷是托梦给她,无奈,我只好打发弟弟给爷爷去烧纸。完了我故意问奶奶,我爷爷再托梦了没,奶奶没好气地骂道:“那孙子有吃有喝的时候还再记得我了?!”大概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