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光

作者: 冯积岐

冯积岐,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等多部。荣获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陕西省柳青文学奖。

1

丁梅花没有想到,她刚刚踏进中年的门槛,麻烦事便接踵而至。何止是麻烦,简直是跌到了人生的谷底。

凤山县检察院打电话传唤她的时候,她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做梦也梦不到,她的人生会和检察院有什么关系。丁梅花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检察院的大楼——她无数次地从检察院的大门前路过,却从未正眼看过这座大楼一眼。她第一次踏上了通向楼房大门的台阶,只上了七个台阶,她抬眼一看,悬挂着国徽的楼房有一种威严感,她站定,转过身,面朝着街道,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柔和的太阳光将行道树的树冠柔和地倾泻在地面上,树荫下的行人步履平稳而缓慢,一辆辆汽车从容淡定地行驶着,一个小男娃坐在人行道上锐声哭叫,哭叫声曲折而委屈。丁梅花回过身,低下头,不去注视左右两边楼梯上下的人。她似乎羞于见人,她为瞬间泛上来的犯罪者的心理而难堪,好像走进这个大门,就站在了犯罪嫌疑人的行列。她每上一个台阶,悬着的心似乎被自己的脚步声撞击了一下,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她终于将剩下的七个台阶丢在身后。在大门口,她照例进行了登记。按照电话中的要求,她走进大厅,向右一拐,上了二楼,叩开了一位副检察长的门。

丁梅花走进房间的时候,凤山县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姚胜利正在和一个女工作人员谈一桩案件。丁梅花站在沙发跟前。副检察长没有招呼她坐下,她不敢落座,两只手搭在小腹上,站着,似乎觉得不妥,又将双手垂下来,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终于等到了那女人出去之后,姚胜利开了口:你是丁梅花?

嗯。丁梅花的回答声好像从纺车里抽出来的线,衰弱而短促。

你知道为什么传唤你吗?

不知道。

年晓峰双规了的事你知道吗?

他……不,我不知道。年晓峰被双规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咋能知道呢?丁梅花又补充了一句:没人告诉我。

说你自己吧,我希望你老实交代你的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我有什么问题?叫我交代什么?丁梅花先是一愣,紧接着,她浑身燥热,面部的红晕渐渐褪去,脸色开始发白。房间里充塞着巨大的沉默。副检察长的呼吸声,墙上的钟表,办公桌,沙发,窗台上那盆鲜艳的花似乎和副检察长一样在呼吸,声音如入口的辣椒那么刺激,连副检察长盯着她的目光也发出了锐利的声音。街道上,一个小商贩的叫卖声穿透窗玻璃钻进来,长长的音调韵味十足。丁梅花低下头,咕哝了一声:能不能提示我一下?

提示?副检察长的音调提高了:你做过的事,还需要我来提示?你想想,再回答我。副检察长埋头看文件。丁梅花垂下了头,用牙咬了咬下嘴唇。当她抬起头的时候,一脸的焦虑不安:我真的想不起来。

副检察长换了一个坐姿,面朝对面的墙壁,他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拨通后只说了一句话:过来一下。

须臾间,一个年轻人进来了。副检察长说,去叫丁梅花清醒一下再交代。年轻人给丁梅花只说了一个字:走。丁梅花跟着年轻人到了一楼大厅。那个年轻人叫她站在楼梯旁边,好好想一想。上下楼梯的人似乎对她视而不见,仿佛她是尘埃,是空气。我犯了什么事?和年晓峰有关?年晓峰究竟交代了什么?交代了我和他的七年情人关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年晓峰的爱人知道,桥村镇政府的所有干部知道,况且事情已经结束了十多年;况且我给年晓峰做情人不是犯罪行为,检察院不会插手的。是经济问题吗?年晓峰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双规了?丁梅花一旦想到“经济问题”,仿佛自己给自己打开了思路,思维的天窗里射进来一线亮光。她的心一阵紧缩。我要上卫生间。她不是喊叫,好像自己给自己说。她硬憋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了,迫不及待地奋力呐喊:我要方便!她的喊声如同一片雪花落在温热的大地上,不见了踪影,她的自尊可怜巴巴地趴在了地上。她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有一个信念:这一生要为尊严而活着,人模人样地活着。丁梅花的目光无处搁置,她只能垂下眼,自己看着自己:我真的是犯罪嫌疑人吗?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当她把自己和年晓峰联系在一起,当她于一刹那间明白为什么她会被传唤到检察院的时候,她不再茫然,不再恐惧。她自责,痛心,后悔,她内心的苦味似乎无处倾泻,她高声呐喊:我交代!我交代!随之,她放声哭了。

2

她放声哭了。

丁梅花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她叫了一声:强国!放声哭了。护士制止了她。她只好把哭声强咽下去。老师只是在电话中给她说,牛强国和学生打架,住进了县医院。老师并没有告诉她,儿子的伤势有多严重。挂了电话,她给单位领导请了假,急匆匆地向县医院走。她心上的伤痕还没有抚平,一个月前,县检察院才了结了她的“经济问题”,她退还了二十一万元,免于刑事处罚。虽然,她没有坐牢,但她的精神似乎遭受了一次牢狱之灾,夜夜失眠,焦虑烦躁,神情恍惚。那天上午,从检察院出来,她跨上了自行车,只骑了不足百米,就和一辆小车相撞了,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小腿骨裂了,身体的其它部位没有大碍,住了十多天医院之后,她腿上打着石膏,拄着双拐,去县检察院交待问题。检察官要她交待,她名下的这二十一万元的来龙去脉,她只知道,年晓峰每个月给她转三千元,年晓峰当时给她说,这是给她的零花钱,至于这三千元是怎么来的,她真的不知道。起初,她还在检察院撒泼:我给他做情人,他一个月给我三千元,多吗?他就是嫖小姐,嫖了七年,给二十一万元也不够。我犯罪了吗?检察官拍案而起:丁梅花!大呼小叫什么?你是小姐吗?啊?这是检察院,你不老实交代,等待你的后果是什么,你明白。她至今不明白,检察官为什么叫她交代这笔钱的来龙去脉。她不知道,年晓峰转给她的钱不是年晓峰自掏腰包,而是吃的政府给农民的退耕还林款的空名字——年晓峰捏造了几个假名字,领取退耕还林款,钱是直接从这几个假名字下转到丁梅花账户上的。检察院经过多方取证,查明了丁梅花名下的21万元不是丁梅花贪污的,而是年晓峰贪污款的一部分,丁梅花才没有被县检察院起诉。丁梅花刚从检察院里的惊吓中走出来,又陷入新的惶恐不安中。医生告诉她,儿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是一个未知数。丁梅花站在病床跟前,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她给丈夫牛拴祥交待了几句,去学校找牛强国的班主任。她要知道,儿子是怎么被打伤的,是谁把儿子打伤的。

到了县城西街中学,丁梅花才知道,儿子是被打者,也是打人者。这是一桩司空见惯的中学生早恋纠纷引起的互殴事件。可以说,从婴幼儿起,牛强国就没有生活在健康、温馨的环境中。儿子满月后,婆婆来照料,本该是顺情顺义的事情,可是,丁梅花有婆婆等于没有婆婆,婆婆在她和牛拴祥结婚前几年就因为癌症去世了。牛拴祥的亲妈去世还不到一年,牛拴祥的父亲牛二能就将一个女人领回了家,几年时间,牛二能换了三任女人,一任比一任年轻,现在,给牛二能做婆娘的女人只比丁梅花大一岁。因为牛二能的这几任女人都和牛二能没有领取结婚证,丁梅花见了牛二能的女人连招呼也不打,她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女人。丁梅花明白,这个名义上的婆婆不可能给她带孩子,她也不想叫她给她带孩子。月子里,她只能叫自己的母亲给她带孩子。母亲毕竟七十多岁了,眼睛有毛病,给她炖鸡蛋,将食盐当作白糖,鸡蛋咸味太重,不能下口,她一句也没有埋怨母亲。她知道,母亲这半生很不容易,可以说,她是一架不停运转的机器,生育的机器,母亲生她那年已经四十二岁。母亲是挣挣扎扎生下了她的,母亲和父亲最后的希望全寄托给了她,算卦,烧香求佛,盼望着她是个男孩儿。父母亲所有的希望破灭了,生在腊月里的丁梅花成为了丁家的第五朵花,她的名字排在了梨花、桂花、桃花、银花之后。丁家的五朵花成为父母亲自卑的根源。在关中西府农村,家中没有男孩儿,不只是没有劳动力,松陵村人会以此为借口,对丁留根的为人处事以及他的先人的德行产生质疑。上苍为什么不给你们丁家续烟火?还不是因为你的先人造孽了?为此,丁梅花的母亲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她隔一年就怀孕一次,除过流产和早夭的,最终还是没有生下一个使丈夫丁留根气壮如牛的男孩儿。丁梅花目睹着母亲佝偻着腰身忙碌的样子,她只有愧疚之心,没有丝毫抱怨。母亲这么大年纪了,给婴儿换尿布,洗尿布,还要给她做饭。即使母亲做错了什么,她也不能抱怨。

丁梅花的产假期满后,母亲就随丁梅花到了桥村镇政府,给丁梅花带孩子。一直到牛强国三岁那年,公公的女人到镇政府来,装模作样地说要给丁梅花带孩子,丁梅花拒绝了。这个女人是公公新换的,和丁梅花同岁。据说,这个女人是公公从甘肃的灵台县领回来的。公公长年做贩卖生意:贩牛,贩羊,贩猪,凡是能贩卖的家畜、家禽以及农副产品都贩卖,因此,公公手中有些钱。公公在松陵村担任过二十多年的大队长,是松陵村的能人,他做生意赚来了钱,也赚了女人,他的这一任女人就是在灵台贩羊时认识的。据说,两个人还领了证,这件事,连儿子牛拴祥都说不清,丁梅花就更难知道真相了,她也没必要知道。丁梅花一看,公公的女人面相并不恶,虽然说和她同年,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五六岁。并非丁梅花厌恶这女人,她觉得,她和这个女人没法相处,连三岁的儿子见了这女人也叫她阿姨,不叫奶奶,她该称呼她什么呢?姐?还是姨?别扭。她一看见这女人就觉得别扭。她甚至酸溜溜地想,五十四岁的公公晚上搂着二十九岁的女人,和大她十五岁的年晓峰搂着她的感觉会一样吗?公公是老色鬼,年晓峰是情种,没有可比性。不要说叫这女人给她带孩子,孩子很小的时候,丁梅花就给孩子说,不让孩子接近这女人。丁梅花的儿子牛强国十多岁了,每年过节时,只随丁梅花回爷爷家住半天,大年三十中午回去,吃毕年夜饭,她就带上儿子回娘家松陵村了。牛强国长这么大,爷爷和爷爷的女人从未抱过他一次;别人家的孩子有爷爷奶奶宠着爱着,牛强国从来没有得到过爷爷奶奶的宠爱,连爷爷的一颗水果糖都没有吃过;爷爷从来没有问过、关心过牛强国的健康、学业。这个做了爷爷的老男人只爱他自己和他所喜欢的女人。

牛强国不只是从小没有得到爷爷奶奶的疼爱,连父母的爱,也是残缺不全的。没有固定的工作的牛拴祥在西安市的中药材市场打工,他一个月只回凤山县一两天。牛拴祥早就知道丁梅花的风流往事,两个人结婚前,丁梅花就告诉了牛拴祥她婚前和年晓峰的情人关系。牛拴祥以为,婚后丁梅花会把感情和身体移交给他的。可是,每当他回到县城里两个人的小家,丁梅花依旧对他不热不冷,不咸不淡。牛拴祥兴味索然,偶尔抱怨一句,丁梅花趁势发作,大骂不止:牛拴祥!你这个骗子,你说你有大学文凭,原来是假的;说是有工作,原来是打工的。我能跟你,倒八辈子霉了,你嫌弃我,得是?明天就去离婚。丁梅花说着骂着,一伤心,就哭了。她披头散发,根本不顾及儿子的存在,只顾发泄自己的愤懑。牛拴祥缩在被窝里,一声不吭。牛强国看看凶巴巴的母亲和蔫头耷脑的父亲,下了床,躲在卫生间抽泣。

对牛强国刺激最强烈的是他七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七岁,已经能够清楚地记事了,牛强国目睹的那一幕,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在活跃,在放大,在发酵。

那几天,牛拴祥没有在凤山县城,去了西水市。晚上,丁梅花给年晓峰打电话,说她病了,叫年晓峰到她家里来一下。年晓峰知道,丁梅花叫他去家里干什么。尽管两个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约会了,尽管年晓峰已经有了新欢,他想了想,不能对丁梅花太绝情,十点钟,还是到了丁梅花家里。年晓峰一进门,丁梅花就扑过去,抱住了他。这个痴情的女人,真是可爱又可怜。两个人只顾折腾,连门也没掩。他们以为牛强国在隔壁熟睡了。他们竟然不知道,牛强国在偷偷窥视。丁梅花一把推开年晓峰,她惊吓得怪叫了一声。牛强国一声没吭,走了。

连续三天,牛强国没有回家吃饭,睡觉。丁梅花意识到,她将某种丑恶的种子强行种在了儿子心里。她去学校寻找儿子,老师告诉她,儿子吃住在同学家。在老师的说服下,儿子才回到了家。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丁梅花开始意识到她的放纵,给儿子造成了什么影响。从此,她和年晓峰彻底断了交往。

牛强国的学习成绩一年不如一年,他无故旷课,去游戏厅打游戏。老师把丁梅花叫去谈过几次话。牛强国的毛病依旧不改,丁梅花训斥了他几句,牛强国一声不吭,好像她说给石头听。她训斥的次数多了,牛强国突然来了几句:你?你还说我?你咋不说自己?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什么。你是个坏妈妈!儿子的话顶得她心里疼。只有她自己明白,儿子知道的是什么。她不能骂儿子,也不能打儿子,在愤怒的儿子面前,她无言以对:她不可能给儿子说,妈错了。她只能骂牛拴祥,宣泄自己无法言说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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