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作者: 胡旭东

胡旭东,安徽南陵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安徽文学》《四川文学》《山花》等,出版小说集《日子》《焚烧的冬天》、散文集《孤旅》《江南访古》。

1

李波峰后来想想都感到有点害怕,要不是昨天下午在百忙中挤点时间去“宝宝亲”医院,根本就不会想到蜡妹的生命已临近尾声。

李波峰问,医生,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大眼镜片小眼睛的胖医生这才放下蜡妹,问李波峰,几岁了?李波峰答,三十二了。把周遭同来给宠物看病的人引笑了,李波峰不知所以。胖医生抬高了声音,是问你狗呢?李波峰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知道。大眼镜片后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说,自己养的狗不知道?李波峰说狗不是我的,我是替人代养的。胖医生又冲了他一句,那你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李波峰声音低了下去,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狗的主人去世已三年多了。周遭同来给宠物看病的人都觉得新奇,里面肯定有故事,于是,都围拢了上来,想探个究竟。胖医生摘下了大镜片眼镜,揉了揉小眼睛又重新戴上,给李波峰丢下两个字,老病。李波峰急了,追问老病是什么病?胖医生狠狠地横了他一眼,说孬话,老病就老病,还什么老病?周遭前来给宠物看病的人又都一下喷出笑浪来。李波峰立刻知道老病是什么病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又问一句,还有救么?胖医生摘下大镜片眼镜,重新打量着他,瞪着他说,救它干什么?当神仙吗?孬话。回去吧,估计就在这两天。李波峰一听急了,求求你了,医生,求求你想想办法,尽量将它生命再延长,让我忙过这几天吧。胖医生本来想冲他几句,但抬头见他急得有点变形的脸,反倒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耸了耸肩拉长了调说,那你只有去求阎王爷帮帮你啰。说完,朝着李波峰摆摆手,意思让他快走让后面的病号上来。就有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品种?怎么没见过?话音刚落,就有一片同感的声音附和起来,肯定是稀罕的品种,要么哪有这般珍贵?大眼镜片小眼睛的胖医生不耐烦了,用极其鄙夷的声调说,土狗,乡里猪笼屋旁田埂头上一扁担能砍倒好几条的。众人一下恍惚大悟,随及又飞起了一片笑浪来。

李波峰却管不了这许多,他抱着蜡妹轻轻地放在了平板车上,匆匆地退出去。现在他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去公司请假。他是办公室副主任,为了迎接上级部门的检查,这几天,办公室所有人员都恨不得一人要当三人用,正在“白加黑五加二”地日夜奋战着。他知道这个假肯定请不动,但他打定了主意,请不动也要请,其实就是履行一个程序,总比擅自离开强。他知道的后果,可能被公司通报批评抑或降职降级甚至被开除,但自己送蜡妹回犁弓沟的决定是坚定不移的,被公司通报批评抑或降职降级还可以通过以后忘我的工作来挽回,退一万步,工作被开除了还可以再找工作,但蜡妹活着回故乡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因为,这是他的承诺。

李波峰拉着平板车从电梯来到了地库停车场,打开车门,将喘着粗气的蜡妹抱上后车椅,返身又将向那位有着一口白拉链似牙齿的快递小哥借的平板车折起来,放进后备箱。这才坐上驾驶室,回头看着蜡妹,突然发现蜡妹连呼吸也是间歇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的。蜡妹。他轻声喊着,它不应。蜡妹。他大了声音喊着,它还是不应。是听到了还是根本就听不到呢?才几天呢?平日里那种与人的亲昵顽皮的粘糊劲已荡然无存,竟像一堆失去了弹性被遗弃的烂海绵一样瘫倒在后车椅上。

这几天,公司忙,早起夜归,好像也没怎么注意抑或根本就没时间注意到它发生的变化。前天晚上他还照例带它出去遛了一圈,准确地说,与以往相比,只有半圈。以往每一次出去遛达它都生龙活虎一般,但那晚它已远没有以往那股热络劲,慢腾腾地好像失去了生气,还没走多远呢,就趴在了那里休息,催着它,才懒洋洋地站起身往前挨几步,接着又趴下。他只当它偷懒,也没多想,就领着它往回转了。昨晚呢,它已不愿出门去遛了,给它添食时才发现怎么吃的这么少。他问它,它伏在那里,朝他回了回头,轻微地摆了摆尾,又轻微地摆了摆尾。他知道,这动作是它表示对主人的一种亲昵。他蹲下去,伸手拍了拍它的额,又从它额头上朝尾部抹去,它显然有点激动,喉咙深处发出咕哝咕哝声,好像有话要告诉他。他没在意,站起身举起双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接着猛地打起了哈欠,一个接一个,一串接一串。太累了,睡吧,他连连嘱咐着它,也嘱咐着自己,去卫生间随便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了。等他一觉醒来,天已见亮,奇怪,蜡妹怎么没来床前迎接他起床呢?每天早上起床,蜡妹都无一例外地半蹲半坐在他床前,看着他起床看着他穿衣,然后摇着尾巴紧随着他去做早餐。照例他它各一份:一个煮鸡蛋,一杯牛奶,一块面包,一根火腿肠。然而今天,是近三年的唯一一次的例外,它怎么不在床前?它去哪儿了?蜡妹——蜡妹——,听不见回声。出了房间,才知晓蜡妹已病了,而且是病来如山倒,病得如此沉重。

下午,他借故回家。准确地说,他没有家,这里只是他的租房。在电梯口向一个经常打交道的有着一口白拉链似的牙齿的快递小哥借了一个平板车,拉上了蜡妹,抱上了自己的别克英朗,来到了“宝宝亲”宠物医院,才知晓蜡妹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

他拿出了一筒它平时最爱吃的博美犬鲜牛奶,递到它嘴边。要是在平时,它准高昂起头,张大嘴,让你欢乐地倒在它嘴里。然而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又拿出一块它平时最爱吃的多格漫香浓软面包,递到它嘴边,仍是没反应。他就说,要不要让外买给你送来一只油炸鸡壳来,这可是你最最爱吃的食物喔。不知蜡妹是否听进去了,它已不是“伏趴”着,而是“僵卧”着,只有那松弛的腹部时不时地翕动一下,在提醒身旁的他自己还活着。

“回去吧,估计就在这两天。”大眼镜片小眼睛胖医生的话又一次在耳边轰响,他打了一个冷颤,突然想起来:蜡妹肯定是想回故里了。他猛拍了一掌自己的脑门子,大声对它说:蜡妹,你是不是想回犁弓沟?是不是想回到蜡根老爹身旁?话音未落,奇迹发生了,蜡妹突然全身颤动起来,头也渐渐地艰难地朝着他昂立起来,喉管里咕哝咕哝发出闷叫声,并挣扎着将两只前爪合在了一起,艰难地做了个“作揖”动作,以表示它内心的感激。他知道,“叶落归根”,是它生命末路里唯一的夙愿与恳求。他立即跳下车,打开了后车门,一把抱住了它,紧紧地抱住了它。半晌,放下,轻轻地从头到尾一把一把地抚摸着它。他拿定了主意,对它说:蜡妹呵,你可要坚持住哦,明晨咱俩就上路,我带你回犁弓沟去。

2

四点,还未见亮,李波峰就被自己设置的手机闹钟闹醒了。他知道自己只睡了三个多小时,眼睛实在睁不开,但想到今天要送蜡妹去遥远的犁弓沟,想到这,一个激灵翻身下了床,第一个念头就是奔到房外,看看蜡妹的情况。怎么啦,蜡妹?他大喊了一声,动了,动了,你没有……蜡妹的腹部又一起一伏地翕动起来了。蜡妹,马上我们就上路,你可要坚持住哦。蜡妹头抬了抬,显然想撑起来。他连忙说,你别动,我抱你上车呢。

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匆匆地拿了一箱雀巢咖啡饮料,就用平板车推着蜡妹乘着电梯下到了车库,又回头将平板车送回到电梯口,等天亮后让那个有着一口白拉链似的牙齿的快递小哥自己取回去。打开了高德地图,选择了时间最短、总里程为537公里的路线方案。别克英朗开出地库时,天还未亮呢。合肥与所有的大城市一样,早晨总是比夜晚姗姗来迟,当遥远的那个叫犁弓沟的地方早已是一片鸡鸣狗吠时,合肥整座城市还在梦里呢。沿着桐城路上了南一环辅路,再上了南一环路,不一会儿就上了裕溪路立交桥,拂晓前来往的车子真少,他按最高的限速飞驰着,没多久,就畅快地驰上了合肥南城著名的裕溪高架桥。向南,一路向南,驰出了合肥,驰进了巢湖之滨。尽管李波峰知道,八百里皖江将江淮大地分成了一“东”一“西”,而不是一“南”一“北”,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一直顽强地将“江东”说成了“江南”,将“江西”说成了“江北”。自己行车的实际方向是向东,一路向东。前面将要穿过江淮平原,直达江南的红丘陵。

昨晚加班到11点,李波峰终于提出了明天请假的请求。

办公室主任小关虽然官衔比他高,年龄却比他小,别看年龄不大,却是个“老公司”了。当小关听他说要送一个快要断气的老狗回老家,而且是个土狗,就用手按了按他的额头,看看是否发烧在说糊话,发觉正常,就把厚实的左手掌朝他一伸一摇说,我的李主任,你是在说梦话还是在开玩笑?李波峰虽然也是主任,但只是个副主任。小关知道李波峰还要接着话题继续往下说,就又将厚实的左手掌朝他一伸一摇,抢在他前面说,你就识相一点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个人要当几个人用,我忙得都要抓狂了。要不,这样吧,你和上面说去。说着起身接电话,说是接电话,其实是交待,三语两句完毕,就旋风般地赶往档案室去了。

李波峰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理解小关,他为自己偏偏要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离开而深感内疚。没法,明天他不得不离开。现在离明天一个小时都不到了,犁弓沟还在遥远的江南山区呢。他挥笔给小关留下了一张请假条,说实在无法,这还是下乡当村官时欠下的心债。并说虽然路途遥远,他争取速去速回,回来诚恳接受公司对自己擅自离职的处分和处理。

回到家已是12点多了。他强行给蜡妹喂了几口牛奶。起先怎么都喂不下,但只要一提到回犁弓沟,回到蜡根老爹的身旁,它还是艰难地缓缓地张开了口,硬行吞下几口。

导航一个劲地提醒他“现已超速”,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将脚从油门上移向脚刹上。拂晓时的高速路上车流不多,正是他一往无前的大好时机。三年前,他也是开着这别克英朗带着蜡妹奔驰在这条路上,不过方向恰恰相反,是从犁弓沟带回合肥。没想到他女友芷岸却是那样地强烈地反对,并为此事与他争吵,连续地争吵,最后与他分道扬镳了。

想起了芷岸,他所有爱的回忆都停留在那个极平凡且又极不平凡的夜晚,因为那晚,芷岸第一次没有走,让他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没有爱的小屋,却有着爱的姑娘,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喘着粗气发誓,自己此生此世只将爱呈献给她。她也紧紧地抱住了他,滚烫的声音如热流般地流遍他全身,哆哆嗦嗦地说,我把自己全给你了,你是我的唯一。手机铃声就是那时响起的,很急促。任它响去,他喘着气说。铃声仍在不折不挠地响着。芷岸伸手抓过手机递给了他,他随手将手机压在了枕头底下。铃声继续着,虽然闷闷的,却依然顽强。芷岸两手捧着他的脸,说接吧,说不定是公司有急事。他就接了,是一个陌生人的电话。

您是李主任?是合肥的那个李主任么?我是犁弓峰镇敬老院的保安,犹豫了半天,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一下,你还记得蜡根老爹么?

李波峰一骨碌坐起来,问,蜡根老爹怎么了?

他要走了。因放不下他那条大黄狗,一直断不了气,嘴里一直喊着你,一口一个说你是好人,答应过他的……还一直哀求着身旁的人,帮忙打个电话给你,这电话号码就是他给的。李波峰努力在脑海中打捞着记忆,那边却没有声音了。李波峰以为断了,急急地冲着手机,催着,说,你接着说……

那边问,声音颤颤地:李主任,是真的么?

李波峰说,你是说老爹那条大黄狗的事吧。

那边迟疑了一下,接着回:……是的。接着又没声音了,显然是在试探这边的反应。

李波峰说,你要不提起,我也差点忘了,是有这事,好像是接他进敬老院时答应过他的。

那边接上说,这里都说呢,人一老,这脑子就梗得很,随便一句话他就当真了,看,这都要喝孟婆汤了还舍不得上路,还心心念念惦挂着。他哀求院领导帮他给你打一个电话,院领导虽然当面答应了,背后都不把这事当着事,都说都是哪年的陈年芝麻了,人都离开多少年了,随口说的还有谁把它记挂在心上?可蜡根老爹就是认死理,还在等着你的回话呢,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觉得老人怪可怜的,就要了手机号码背着院领导给你打来了……

说到这里,那头电话断了。李波峰一震,觉得不好,赶忙回拨过去,不一会儿,电话接通了,李主任,人已不行了……接着就听到里面一片慌乱,手机也断开了。李波峰又急忙回拨过去,刚一接通,未等那边说话,就大声地告诉他,请你立即告诉蜡根老爹,就说他委托的事,合肥的李主任记挂在心上,李主任马上来犁弓沟接蜡妹……

放下手机,立刻看到了坐在身旁睁着两只大眼睛瞪着自己的芷岸。

什么……蜡妹?

李波峰知道她误会了,立刻给她解释,蜡妹是陪伴蜡根老爹的大黄狗。

你接大黄狗干什么?芷岸连珠炮地问,你把大黄狗接来放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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