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柸尘土
作者: 六弦六弦,本名纪尚军,陕西榆林人。作品散见于《延河》等。
我要给你看一些不同的东西,
它不像早起时的影子,
在你身后迈步;
也不同于傍晚,
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在一抷尘土中向你展现恐惧。
——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
1
我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在过去的一年里,由于我生活上发生了一些变故,我和一群看起来有趣又有点独特的人有了非同寻常的联系。据我所知,这群人的姓名尚未见经传。通过农牧繁忙的来往,我认识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如果我乐意,我能够讲出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听了这些故事,善良的绅士可能会微笑,而善感的人也许会悲叹。
就讲讲巴雅尚浩尔的几段往事吧,因为他是我所见所闻中最奇特的牧民。而对于其他牧民,我或许能够讲述其整整一生的故事。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就是如此,他们的态度、兴趣、知识以及那绝大多数人的宗教观念都保持着因循守旧的特点,在这里总能给你启发出这样一个认知——不管环境怎么改变,人们外在的举止和内心的寄寓始终没有改变,他们过着传统而又简单的日子,使过去和现在相吻合。这使得这些人的人生也随之并无两样。但是对于巴雅尚浩尔,我却做不到,因为我缺乏对他必要的了解和足够多的时间,不能为其作一部令我满意的传记,这是一大损失,无可补救。要知道,这些人的事迹除了最原始的材料,其他的一切都无法考证,巴雅尚浩尔就属于这种人,而且他在生活中留下的资料少之又少。
在介绍巴雅尚浩尔之前,我还是先讲述一下我自己。首先,我是一个追求内心安宁的人。我并不像身边的许多六零后一样热衷于城市的便利,的确,对于很多像我这样有着一身基础疾病的人来说,那里有着我们急需的医疗;再者,我们的子女也都寓泊在都市之中——这么说是因为我的孩子们在个人喜好、生活方式上总是飘忽不定——那里存续着我们珍视的亲情。但我决然地想要离开城市的最直白的原因是,我患上了食道癌。对于这一点,除了我的主治医生,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我的父亲也是因罹患此病而早早地郁愤而终的。在我那陈酿的回忆中,我确切地回想起了父亲患病时的种种表现,然而他留给家人最后的印象莫过于他那善变的脾性。早上,他面色红润健康,脾气也是如此,我们这些孩子们在家里开一些过格的玩笑,也会得到父亲的容忍。但是在太阳从门前那棵歪歪扭扭的红枣树树冠的这一面挪至那一面的时候,他的脸色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变得犹如中秋节过后的茄子一样暗紫起来。我们甚至会因沉重的脚步声而遭到犀利的数落,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父亲会毫无由头地将农具使唤得叮当作响,来借此开销他那无处宣泄的情绪,直到母亲围着围裙窸窸窣窣地点亮那盏炕头上的煤油灯。那盏灯随着岁久年湮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当中,我像回忆梦境一样回忆着往事,在那柔弱温和的光线下父亲的面色才会逐渐变得温润起来,当然还有他的脾气。这是一件极其规律的事情,以至于我在一次睡梦中醒来时陡然察觉到这就像是一个诅咒。
在从我的主治医师口中确定了病情后,当晚我彻夜未眠。我记得上一次彻夜未眠时的样子,那是我三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已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知识会因时间而被遗忘,但有些独特的记忆却是如此根深蒂固。那天我将那个珍贵的许愿机会送给了女儿,看得出女儿当时的许愿也是尤为认真。在黑暗将所有的喧闹声全都吞噬殆尽的时候,白炽灯唤起了各自房里枕边的窃窃私语,生活中所有的秘密全都在这一刻发生着美妙的交互。当晚,女儿在合上睡眼前将那个愿望偷偷地讲给了她的妈妈听,妻子在枕边又分享给了我:“女儿许了一个特别有难度的愿望,她想让你不要去苛责她。”事实证明,枕边话是超然于造物主管辖范围的又一区域。女儿的愿望实现了。
当晚,我在昏暗中自责地起床来到女儿床前,看着女儿,她均匀的呼吸令我着迷。而当下这一晚,昏暗的光线下我婆娑着眼睛看着妻子,她均匀的呼吸同样令我着迷。我能想象得到缺席了我的节日,她俩因彷徨而无所适从的样子,就像走丢了的孩子。为了照顾到这种情绪,我想到了一个悲怆的办法——如同生活在可可西里的野牦牛一样,在预感到死神准备给出最后一击之前,离群索居。
当我怀揣着这个决定,并把这个决定的初衷经过改编和粉饰后讲给了每天都要一同晒一会儿太阳的老伙计们,我当即听到了这样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那就到草原上去,至少可以像只豺狗一样随处解手,没有什么是比因找不到厕所而尿湿裤子更难堪的了。”在这里请允许我轻率地表达我的一个观点,很多对生活稍有观察的人即会发现,老年人在选择晒太阳的地点上存在着一个共性,即选择距离公共厕所仅几步之遥的地方——过于明显的氨气味呛得这一区域就像个兔子窝。难道随着岁月的消磨,我们这些老年人对生活的考究方式俨然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迁移吗?但我要申明的是,这并非年轻人认为的不爱干净与不愿意跟上时代进程所造成的,而是因为我们的生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年轻时,我可以有效地利用憋尿来促进肾上腺素的飙升,从而激发出我身体的潜在机能来完成学校长跑纪录的革新。事实证明,那是一次充满焦躁而又糟糕的比赛,我以比冲过终点线还要快的速度冲向厕所。这项长跑纪录一直保持至今。然而当下的情形提起来也真够令人伤心的,憋着尿行走一小段路都算得上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
我独自寄居在萨拉乌苏河北岸的一处名叫沙尔额利格的牧区。沙尔额利格是蒙语的音译,意思是金色的阳坡。在我第一次搞懂这个地名的时候,我认为这里的牧民是富有风雅的,并坚定地认为这个名称的来历应当源自我居住的那片牧场。那里地处西南,仅有的一所房子顺着地势建立在半坡上,那便是我居住的房子。我只消走出屋门,便能感觉到世界在向我走来,绵羊群在远处游弋,像团倒映着的云朵,房屋四周高低不平的草甸上稀疏地生长着粗壮的榆树、胡杨,它们当中的有些已经老得精神矍铄,树干都空了起来,仿佛是在特意等待着一名遁世辟隐的隐士或苦行僧来完成一次羁旅。远处低洼的地方零星地分布着几处浅水滩,可由于盐碱度高的缘故,反射出的磷光犹如老人那饱经风霜的眸光一样,深邃,清幽。
这片看起来原始而又荒芜的土地,在历史上没有遭遇过被掠夺的印第安人那样的厄运,也未被工业的进程裹挟而为乌烟瘴气所包围。这里的人们一贯奉行着用离群索居的方式来独自经营着大地,方法传统而又原始,他们亟需的只是土地里能长出草、涌出水,借此来经营自己的牲畜。他们并不为形而上学的事而过多地困扰自己。之所以能讲出这些,是因为我看过那些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所写下的书。确切地讲,这里就像从一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国度寄来的明信片。无数个傍晚,我依着苏力德怡然自得地吟唱着此地的乡谣:
远望着郁郁葱葱的六十棵榆树哟,
虽然年年大旱还是那样繁茂翠绿;
远望见青烟缭绕的吉仁希布尔哟,
东西两面的风水都让它独占了呀!
沙尔额利格的牧民逢人便打招呼,遇到耄耋的老人更是必须行特定的礼节,也乐意牺牲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来帮陌生人把车从泥沼里刨出来。每当邻里有人遭遇了厄运,他们会急忙携着物品去抚慰那些挣扎于厄运之中的人,仿佛自己也是惨遭厄运的那个人。他们此间交谈的言语寻常朴实却独具力量,正是这点让我意识到,沙尔额利格和生活在这里的牧民都有其特别之处,当我问起住在妙云寺的老喇嘛时,他的回答是:“我尊敬的客人,因为我们是草原的子民,沙尔额利格上的某一处水潭如果苦涩了,在萨拉乌苏河中是能尝出来的。”
那个清明节前一天的午后,我从牧场上散步回来,见到一个年轻人盘着腿端坐在苏力德的旁边,身后是他骑来的一辆红色摩托车。对此我记忆犹新,仿佛他就在眼前:一件黑色的夹克穿着整齐,头发被骑行时的风尘打理得向后倒着,面色黝黑,他就是巴雅尚浩尔。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要知道,他才是这片草原和这座屋子真正的主人,而我只是个租客。
当我们相距不足十米时,他站了起来,但我先开口道:“塔塞白努(蒙语音译,你好的意思),小伙子,我很好地继承了草原上的习俗,包括不去锁门的习惯,你可以随时回来,并走进去喝杯茶水。”
“塔塞白努,但是主人没有迎开门,客人怎么能够自己闯进去呢?”巴雅尚浩尔的这句话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并让我加深了对这个民族德行底蕴的崇尚。在此之前,我曾行走在这片草原上,但无数次地惶惑于独客异乡的踌躇。而此时,这些惶惑已荡然无存。
巴雅尚浩尔的归来是为了在其父母的坟前进行献祭。但他们的风俗习惯却与众不同,他们选择在清明节的前一晚——一定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坟前献祭。巴雅尚浩尔向我借用了灶台和柴火来加工他带过来的一盆风干羊肉,在柴火的毕剥声中,他盯着火苗久久地发呆。
“叔,你有没有特别地想念一个人?”巴雅尚浩尔在说这话的时候依旧盯着火苗思索,语调低沉,这样的犹疑与衷情令我有些诧异和猝不及防。他见我面露惶惑便急忙从背包中拿出两本一模一样的《白史》,并将其中的一本送给了我,它看起来还比较崭新,而另一本因残存了太多岁月留下的印痕,就像一件历史的遗物。那晚我们聊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的情感也随之被激起。
他有着一个让人怜悯的童年。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母便相继离世,他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在他自量可以凭借着并不可靠的力气来自食其力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将来有了新的想法,这种想法的契机在于跳出无始无终的因循守旧的传统。他离开故乡到了一处让人无从打听的地方,纵然他是自小吟着“春天飞来的所有候鸟哟,在那天凉的时候飞回了南方,从小住惯的故乡在这里,为什么要去那陌生的地方!”这样的长调长大的,但在故乡的夜间吟唱出这样的乡谣是不合时宜的,以至于他向着黑暗无数次呼唤着阿爸、额吉。在一个黄口小燕爬出巢穴跻身于父母之间的一个拂晓,晨曦的乳光以肉眼可见的束状照进牧区,宛如透过窗户泻入一座老屋一样,牧区里的人们恍惚意识到似乎遗失了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但又无处寻迹。他们向着东方久久地寻思,方才察觉到巴雅尚浩尔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沙尔额利格。这种蹊跷的感觉仿佛巴雅尚浩尔是从那一刻起才开始存在的,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去向哪里,或者该从哪个方向追寻他的踪迹,尽管方位这东西是一直存在的,不单单只有指南针才能证实,但他却存在于渺茫之中。有人断言,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见到巴雅尚浩尔出现在家园。
直到六年后。如果再迟上一些时日,就连最熟悉巴雅尚浩尔的人也会开始对他的容貌丛生恍惚,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人们已对他鲜有提述。那天,巴雅尚浩尔衣着光鲜,穿戴考究得像位旗公爷一样回到村庄,但他决意对自己这些年的行迹守口如瓶。随他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位清秀纯朴的姑娘,她操持着灵动俏皮的四川语调,人们试图从这位四川姑娘口中旁敲侧击出一点讯息,打听一番方才得知他俩相识也不过一天。这让关心巴雅尚浩尔这六年来过往的人尤为失落,懈怠感甚至使人们无心去问及这位姑娘的名字。而这位姑娘声称自己喜欢上了这片牧区,并于几天后作了一首潦草又无韵脚的现代诗:“岁月边角的残垣断壁/我应否至少把它收拾成田垄/风踉跄得像个孩子跑上田埂/雨呢会踏着黄牛的脚步/这一切都与我有关/尽管我在一垛乌黑的墙前/红石的影子下。”听得出语调尚未撇去乡音。
当晚他俩如同一对磨砺多年的拍档一样做出一桌子的菜肴邀请乡邻,饭菜的可口使人们认定巴雅尚浩尔在这些年里一定是从事了厨师一职,并将他俩归于一对一见钟情的情侣,开始急切地想要得知她的名字,可她的名字拗口又生涩,没人能记得住,便决定用小川相称,她当即就爽朗地同意了。而巴雅尚浩尔和小川却以兄妹相称,他同时对厨师这个身份也矢口否认,并视此为一种荒谬的职业,声称:“在我看来最可口的饭食一直潜在于回忆当中,只有母亲才可以做得出来,无可复制。”
巴雅尚浩尔为保证小川如她的容貌一般洁净的名声,将自家的老屋留给她来居住,他则流宿于邻里。正是在这个时期,他的头脑中像填充了发泡剂一样冒出许多千奇百怪而又不切实际的想法,目的只有一个:他预谋着离开这里,仿佛这里的一切同他格格不入,但构思的想法转而又不攻自破地幻灭在了悄无声息的踱步之间,不露形迹。我对此作了一段时间的梳理与冥想,结果令我怅然若失,也使我对经济发展所引导的文明成果产生了一些必要的质疑。随着经济繁荣所带来的社会进程的推进,原本传统而又守旧的生活模式使那些打算大举创新和冒险的年轻人感到与之格格不入,他们中的有些人还会因此而产生深深的自卑感,这让很多年轻人并不情愿待在原地,守着父辈们怜惜了一辈子的土地,或是像被设定好的那样活在父辈的影子当中。牧民们回忆起巴雅尚浩尔最初离开沙尔额利格的时候就曾用这一点来作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