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榆树
作者: 尹德朝尹德朝,新疆克拉玛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当代》《北京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沙潮骤至》《柳梭沟的春天》、中短篇小说集《雪啸风城》《轮回》等。
在那件并未在意的小事之后,廖伟东被捕了。这天是周末,他刚参加完民政局一个会议,走进小区,两个穿便衣的执法人员把他挡在单元门口,他们看上去很不耐烦,可能已在这里守候很久。他们向他出示证件并宣读了拘捕令后,给他戴上了手铐,这事令他瞠目结舌:“我怎么了?”
“你会知道。”其中一个说。“我能打个电话吗?”他欲从包里取手机。对方回答简短:“不能。”同时抽下他腋下的牛皮夹包。时至下午六点,下班高峰期。他们从门口走到小区停车场,这段一百多米的路程所幸没有碰到什么熟人,这个时间点也是他的上高二住校的儿子周末回家的时候,他希望碰到他,给他交代些什么,诸如爸要出差,暂时去你妈那里住之类。他们没有相遇,他可能又去网吧了,也好,孩子很聪明,倘若真要是碰到,一看这气氛这架势准会明白三分。平时他最烦儿子去网吧,一个搞教育的,自己的孩子也管不好,里外还不能说得太多,两年前家庭破裂,做父亲的又犯事,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咋能扛得住?就要高考了,老天少给他一点刺激吧。唉……他的人生太失败。
他们越过他的灰色宝来车,来到了一辆窗膜黑到极致的白色车前,车牌打头的“O”字,打消了他对两个司法人员的怀疑,同时感到事态的严峻和人生的脆弱。车上没有闪烁的顶灯,除了车牌,它与私家车相同,整体看上去他们像是有意做得很低调,这是不是在照顾一个政府小官员最后一点面子呢?两人把他推进后门,便分别坐在他的左右。开车的是个穿制服的年轻民警。车内烟油味很重。他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子,它像是突然有了灵性,窗口变得酷似一张哭泣的大嘴,若即若离尚可感到呼出的热气和嚎声的分贝。它天天跟着他东跑西颠,或风驰电掣于街道马路,或静如止水候于楼下憨态可掬,整整五年他们形影不离。此时,他将与这辆车这座城市渐行渐远,不知何时还能再走近它们。
车上,他忍不住询问他到底怎么了,缉捕人员告诉他,一个大学生报案,诉教育局招生办副科长廖伟东性侵她。性侵?搞笑,他身边并不少有自荐而来的女人。一个大学生?他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呢?他只记得一个中学生两星期前在他家门前被车撞死,可这跟他也没任何关系。这个孩子曾是他五年前在中学执教时的一个学生,今年高考他考得不太好,上三本的希望都不太大,他求廖老师能不能帮他进所好一点的学校,他说他很为难,一个单身男人,又没有钱打点人家,不太好办。事后他怪自己怎么会给一个孩子说这种窝囊话。三天后学生约他去一个餐厅吃饭。学生背着个书包亲自来接他,他似乎感到学生应该领略到他那句话的含义。学生想上楼,他要他在楼下等,他正和一个女人在网聊。他要是叫学生上楼或是他早出来五分钟,灾难也可能就错过去了。可他临出门时又觉得身上的西装过于庄重,换了T恤后又在镜前臭美一番。这期间学生站在楼下低头看手机耐心等他,一个女司机在楼下倒车,错把油门当刹车,学生被猛烈挤压在一棵榆树上,包里有很多钱飞出来,引来路人哄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通知120急救中心。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廖伟东隐隐感觉到,每当自己开口讲话时,舌头就变得沉重迟钝,在纸上写字时写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同时他觉得自己失去了平衡力,还变得十分健忘。眼前总觉得飘舞着许多黑色的带子,深夜总是听到榆树下有哭声……
他对市看守所的第一印象是那道高悬在砖墙上的钢丝网,它被卷成筒状横卧在墙上,看起来很像一条长满茅刺死去多时的巨蟒。车子直接开进了高墙,监狱门一打开,一股油漆和油地毡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几个囚犯正在干活,提着银色漆桶刷一处监舍栅栏。在他被两人带进去时,好几道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在身后关上,一路上其中一人不断出示有关他的卷宗。之后他的手铐被去掉了。走在一张桌前,警察要他签字按了手印,又给他照了相。最后要求他站在一个由铁丝格栅围着的柜台式长桌前,把口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他的手机、钱包、钥匙、手表以及皮带一并被放进一个棕色的牛皮纸袋里,然后写上了他的名字和时间。狱警告知他,一会可以用监控电话跟家人通话,并有聘请律师的权利。
他提着裤子走进一个放有一部老式座机的小隔间,先给儿子打了电话,电话接通后却迅速被对方摁掉,再通再摁掉。这并不奇怪,儿子手机显示的号码一定是排陌生且古怪的数字,他是不会接的。他曾告诉过儿子,一般不要接听陌生的号码,身处“招生办”这种敏感部门不乏处心积虑之人来找他。朋友的电话一打就通,他便简要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朋友姓胡,是一个从事民事诉讼的律师。胡律师说,他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业务,为他办好这件事。
打完电话后,看守拉着他的手铐,带他顺着另一条廊道走进一个医务室,戴口罩的法医撸起他的衣袖抽了一筒血,应该是入狱体检。虽然针扎得潦草随意,嫌疑人也能享受如此待遇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进步。之后他们从一扇厚重的铁门走进去,咣当一声铁门锁上,他想,此地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牢房了。环顾四周,一个昏暗的灯光亮着,屋里噪声很大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食物变馊和排泄物的气味。正在打牌的犯人们喧闹声很大,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门前一个小窗口被打开,喊他的名字,他走过去,送进一盒饭。晚饭已开过,这是给晚到者的特例。他把饭端到墙边,但他并不想吃,透过铁栅栏和玻璃窗,长时间呆望着发着一点白光的外界。眼睛适应后,他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屋里的犯人。
有人凑上来,问道:“喂,一看你就是个当官的,贪污?嫖娼进来的吧。有烟么?”
廖伟东拍拍自己的口袋:“没有,我不吸烟。”
犯人抬手就是一巴掌:“妈的腐败分子,你就不能找找吗?”
“问他有没有钱。”正在打扑克的一个人大声说。
廖伟东不想惹事,本能地摸兜,居然找出两张十元,这应该是交停车费时乱塞在后裤兜里的找零。“头儿,二十元,只购买两包红河的。”打扑克的人说,“妈的,让这个腐败分子面墙站立,不要睡觉。”为免受皮肉之苦,他乖乖服从。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地凝视墙上的同一地方,上面细节很多,每一个不同形状的小点,都能够巧妙地无限延伸成为故事。从关押他的条件上看,此案应该不会牵扯到经济或政治问题上,因为那样他会被关进单间的。别看这里乱糟糟地关着一些社会小混混,把他们一视同仁,某种意义上讲应该是一般刑事或治安小案件,理应是一件好事情。
第二天中午,一个狱警开锁走进来,看了一眼盘子里昨晚和今早都一动没动的饭后,扭头看着整齐站立于床边的关押者,懒洋洋地问他:“他们打你了没有?”他回答:“没有。”
“你还挺幸运,这帮畜生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官。”
他想,应该是没有被狱方收走的二十元钱起到了作用。看守把他领出牢房时,他发现没有给自己戴手铐。“我们去哪里?”他大胆地问一句。“你暂时被取保候审了。”警察回答他。
会客厅里,他看见了胡律师,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特殊环境,见到熟人倍感亲切。廖伟东朝他走去,向他伸出手。
胡律师也伸出手,但他并没有让他握住,这里不是外界不是社交场合,各自不同的身份也不允许他们过于亲热,胡的手只是放在了他的肩上,说:“保释金已经付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他便跟在胡律师的身后,迈着拘谨而急促的小碎步走出监狱大门。
胡律师跟他年纪差不多,四十来岁。他们曾在一个宴会上碰过面,彼此留了名片。后来他帮过胡律师的忙,把他一个亲戚的孩子跨学区送进本市最好的一所中学。廖伟东想,胡律师应该还记得这件事,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到了。
一到外面,廖伟东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远处群山和市郊的高楼在秋季田野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清风夹带着树叶和荒草的味道沁人心扉。走到胡律师车前,他停住脚,回过头向监狱望了一眼,恍若经历了一次阴阳两界的穿越一般。但他知道,这并非是最后的诀别,弄不好他还会进来。
钻进车里,胡律师打趣道:“算是来过一次了。那里边一点儿也不好玩吧。”
廖伟东叹一口气:“就像做梦,现在我似乎都还没醒。”
胡律师哈哈笑:“如果你现在还没有醒麻烦就大了。”又问:“拘捕你时,要你跟他们讲什么了吗?”
廖伟东摇了摇头:“没有。”
“你也没有问为什么抓你吗?”
“没有,我就是问了他们也不会说。”
胡律师点点头:“没错。很好,可能问题不会太复杂。你什么也没说,做得不错,他们最善用的手法就是挖潜,你懂得。”
廖伟东凄惨一笑:“经济上政治上我都没问题。”
“没有这些问题就好办多了,呵呵。”笑过后他正言道,“不过,你的问题可要比经济和政治丢人噢,在解决生理问题上,”他拧头看他,“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落得让人家告你呢?那女人很诱人吗?”
他只是一个劲叹气,不知该怎么说。因为要说很多话,胡律师索性把车停在路旁,用审视的眼光注视着他:“老廖,好好听我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控告你性侵,这个案子的严重性并不在事件本身,而在于你是一个官员。好在这姑娘并没有把视频挂到网上去,否则你就是不蹲狱,也会身败名裂……”
“阴谋,她既然事先做了拍摄准备,分明是想陷害我。”
“结论还不能下这么早。警方从她衣服上提取到了精液,经DNA比对,是你的。”
他想到了入狱抽血,万念俱灰。
“只是衣服上,不是体内。你要挺住,首先自己不能垮。”胡律师安慰他,“碰到这种事,只有律师能帮你。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这是优点也是个缺点啊。”
他不置可否,大脑一边空白。
胡律师停顿了一下说:“拘留所副政委是我的老乡,昨天我已经看到了警察的立案报告和女人的报案笔录,感觉有很多地方漏洞百出。你放心吧,一切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
胡律师那充满信心的低沉的豫南口音让廖伟东感到了安慰。他瞟了胡律师一眼:头秃得很厉害,戴着副乌黑的墨镜,阳光下那张胖脸红光满面,像个包工头或便衣警察,也像黑社会,就是不太像律师。
车开到廖伟东小区门口,胡律师把手搭在廖伟东的肩上:“不管你有多少疑问或多么急切,最好不要以任何方式和借口去跟原告谈,她会一字不落地录下来,这个女人很歹毒。”
廖伟东深深点头。
“我走了。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吧,尽量把这事丢在一边,安心工作,不然身体会垮掉的。还有,别忘还我钱噢,保释金一万四,回头我把账号发给你,不着急,等案子结了再还也行。下车吧。”他使劲握住胡律师的手,心情很复杂,只感到很委屈,鼻子一酸泪汪汪:“我很混。谢谢,拜托你了……”
胡律师抽出手:“现在谢我还有些过早,先把钱准备好,我说的不是保释金。用它的地方很多。”
“我知道。”廖伟东再次深深点头。
家里除了杯里的茶发了霉,桌上落满灰尘外,跟三天前他走时得样子一样,儿子好像并没有回来。他想给他打电话报个平安,他很想他,一看时间正是他上课的时候。手机黑屏,早就没电了。廖伟东充上电,脱去外衣,钻进卫生间洗澡,希望那热烘烘的水能够冲去看守所里的晦气。分明感到睡意浓浓,可是上床后刚打了一个盹,猛一激灵又醒了,噩梦重重。他知道他的事远没有完,前途,声誉,级别乃至公职……这一切也许都会因此转瞬即逝。无助与孤独乌云一般压上心头,深感与妻子离婚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仕途顺利,处事平和,人缘很好,业余生活也很丰富,还出过一本有关中学生心理方面的书籍,从不间断的器械训练使他体格健硕,因俊朗而吸引到身上的异性的目光,都给他带来无比的优越和自信,恰恰由此,他喜新厌旧,在网络社交等场合颇有些得意忘形,哪里想到淫欲背后潜伏着巨大的灾难。
大脑在记忆之棍的不断搅动下慢慢复苏,那女人的确来过这间房子。她叫苏玉珊,很大众化的名字。他们有过拥抱,还在沙发上翻来滚去,他并没有进入,隔着她的裙子早泄了。之后她就走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他们是在教育系统一个招聘会上遇见的,简历注明她某师范大学毕业,目前待业,有时会做超市导购和家教之类的工作,她说她一心想做个中学教师。廖伟东问她学的是什么专业。“数字化管理学,不过美术和舞蹈也行。”她说。然后他们开始交谈。她告诉他,她白天在家乐福超市做导购,晚上给几个小学生上美术和舞蹈课,每星期上三天课,一边做一边找工作。他看着她,不断点头,像这样长得美丽又能吃苦耐劳的女孩子已不多见了。对她说他是教育局某科领导,也许能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