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访德记事
作者: 金弢金弢, 1977年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1981年起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攻读德语硕士;1985年3月入职中国作家协会外联部;1988年被评为正翻译级职称;曾历次组团陪同王蒙、张洁、莫言、路遥、张抗抗、从维熙、王安忆、北岛、舒婷等作家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80年代末赴德国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中文译著有: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等;德文译著有: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东西长篇小说《后悔录》等。
本来我跟路遥是无缘一同出访西德的。1987年的访德,中国作家协会在前一年的组团过程中,在挑选陕西作家时,第一人选是贾平凹,因他患了肝病,健康欠佳,遂拿路遥顶替了他。如许,我才有了下列一篇文学回忆录。感谢路遥!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一、先说路遥的开心事——慕尼黑邂逅欧甲联赛
1987年春,我们五人组成访德作家团,王愿坚任团长,成员有路遥、扎西达瓦、袁和平和我。因为整个旅程,我们有一辆中型面包车随行,所以车上的收音机给我们时时提供最新信息。这是我们旅程中唯一的交通工具,我们不好意思再额外提要求,所以路遥希望坐一趟德国高铁的愿望没能实现。然而事情总是有失有得,因为我们一直在车上,所以收音机不停播放的新闻我们不会错过。就在我们那天下午赶去慕尼黑的路上,收音机传出观众雷鸣般的欢呼声,一下子把在车上昏昏欲睡的路遥激醒,问我是否在赛球。我解释是欧洲甲级联赛,在慕尼黑奥林匹克中心举行。
路遥称,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他本想在访问期间再说,没想到因出意外,把这件事给耽搁了。现在正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赐良机,他是肯定不会放过的。此前,团里谁也不知道路遥还是个死磕的足球迷呢!
安排看一场球赛,从日程讲没有丝毫问题,但就是不知能否弄到门票。据我的经验,德国球赛的门票会提前很久预售。让人喜出望外的是,陪同我们的德国小姐欧燕说,弄到门票绝对不成问题,到慕尼黑的当天晚上她可以给德国外交部值班室打电话,由值班人员帮我们团订票。欧燕还解释,每场球都会有嘉宾保留票,有外交部出面订票是十拿十稳的,届时我们在入口处取票即可。结果,我们不光得到了票,还坐上了贵宾席。我们享受的是嘉宾保留票,路遥也上了一等观众席。想来,能拉上关系真是美妙,让全体团员心里暖洋洋的。
第二天我们观看的是德国拜仁慕尼黑对法国里昂队,路遥也有机会目睹了德国名将贝肯鲍尔、鲁梅尼格等世界级球员的风采。路遥当然向着德国队。我不是球迷,在这方面一窍不通。对各种比赛规格及俱乐部称谓,路遥是了如指掌。他看得热血沸腾。进了赛场,他变得迥若两人,他加入了这场狂欢,大喊大叫。尤其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路遥被偷300美元的心理阴影,终于让这场足球赛激发的投入与亢奋彻底消除了。
一边看球,路遥一边向我打听看这么一场球要花多少门票钱。我说甲级联赛正常情况下起码要30马克以上,至于我们的贵宾席那就更加难得。
路遥想到了他的陕北老家,称,这可要超过他一个月的工资,算的还是官方价,议价交易还要乘上一个三。路遥说,这让一个陕北老乡可以活上半年了。平时聊天,路遥会时不时地想到家乡的黄土高原,德国任何东西的价值他都会拿黄土高原窑洞里的老乡生活做比较。
二、再说路遥的冒险事——私闯东柏林
那次出访,有过一段我团私访东柏林的插曲。进入东柏林等于到了东德。说私访东德,是因为那是非官方访问,没有我大使馆的批准,也不在出访计划之中,完全是一次擅自行动。当年出国稀罕,如果能一次性访问两个国家,心理上会觉得占了便宜,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无妨。
我团有那辆面包车随行,这样我们想去哪里都非常方便。我们参观了脚踏三国交界的小镇,往前一步就踏进了荷兰、比利时。理论上,在德国吃早餐,餐后咖啡可以去荷兰喝。路遥、扎西达瓦、袁和平都颇兴奋,没想到这趟出国一下子到了三个国家,加上接下来要去私访东德,又多一个国家。这是心理上的满足感。我们从西德散步去荷兰喝咖啡,这种经历在上世纪80年代极为珍贵,回国更是谈资,是绝无仅有的见闻。
然而路遥怎能料到,我团访问第四个国家——那是私闯东柏林,我使馆并不知情!但我们必须征求陪同人员的意见,她是我们日程的负责人。万一出了差错,责任自然在她。
民主德国,官方全称“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俗称“东德”,但在正式场合我们不能说“东德”,必须用全称,否则是外事失误,有可能引起对方不满。在东德人的心目中,民主德国是德意志主体,“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象征整个德国国土,“联邦德国”只是德国的一部分,简称“西德”。如若我们说“东德”,会被东德人理解成“蔑称”;我们同样不能说“东柏林”。一次有作家提到“东柏林”,东德翻译马上纠正:“不对,应该说‘首都柏林’。”因为它是德国名正言顺的国家首都,而“西柏林”仅是柏林的西面部分;并且同样不能叫“柏林墙”,应该称“柏林国界”。而事实上,当年“柏林墙”的一墙之隔,隔出了东德、西德两个国家,隔出了冷战时期东西方两大阵营的直接对垒。东德人非常在意这些称谓,他们需要意识形态的制高点。加之“二战”后,西柏林政治地位的归属,是否算联邦德国的一部分,一时尚未确定。再如提到“柏林机场”,那指的一定是东柏林的“首都机场”,而位于西柏林的机场只能说成“西柏林机场”。
当时的情况,但凡访西德的团组,自然有西方签证;而进东德,只要公务护照,中国人无须签证,是时双方实行外交互免。如遇访东德团,想要跑一趟西柏林,事实上也不存在什么问题,但有极大的外事风险。
从东柏林可以自由出关,因西柏林那面,边境彻底开放,不设哨卡,无人管理。且之后回东柏林,可利用“外交互免”无障碍入境。而且从西柏林回东柏林,只要有中国护照就行,还不必强行用西德马克购买东德马克。
所谓风险,首先是访东德团没有西柏林的签证,实属非法入境,如遇西柏林警察较真,就有被逮捕的危险;其二,万一出现私下离队,那就会发生“叛逃”,在西柏林可提出政治避难。如此,未经许可擅自行动,责任首先归咎于团长或外事把关的。1988年4月,天津的延安老作家、电影《白毛女》编剧杨润身率团访东德时,团员强烈要求过境去参观西柏林,建议私下行动,我就不敢,因外事责任在我。为免责,我须征得使馆同意。
我跟大使说明外汇不成问题,我有公款。但对我的提请,大使称,没必要向国内外交部请示,据以往团组经验,一定再次被拒。此非分要求传到作协,于我的工作,轻则造成负面影响,重则或大或小是一次外事失误。结果我的提议当场遭到大使否决。
回到团内,我把与大使的谈话情况向团里作了传达。有人提出,既然去一趟我们手续齐全,我们就偷偷走一趟,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不同意,因为外事把关是我。未经许可私下行动,将由我承担全部责任,我在拿自己的前程当赌注,岂不是“知法犯法”?再者,护照上也会留下出入境记录。
而路遥团今日私访东柏林,一则我们有西方签证,没有离队风险;再者享受外交互免,操作合规。然而严格地说,也必须通过大使馆的同意,因这是节外生枝的行动。
那次经历不仅对于路遥、扎西达瓦、袁和平是第一次,于我也是。当从东柏林返回时,路遥马上说:“从西到东,通道简明顺畅,但从东德返回西柏林,像是进了迷宫。”路遥不知,那是为阻止东德人出逃故意设置的障碍。
去东柏林,陪同小姐必须一比一地购买40东马克,这样可以保证她在东德二十四小时的逗留。如逾期不离境,出关时根据记录要罚购,外加手续费;如若入境时可以预知逗留天数,如探亲访友,可以提前购买马克,这样就省去附加费。然而一旦提前离境,多买的马克无法退回。东德政府推行这一政策,首先为促消费,购买的东马克不花掉就是浪费。
我们在东柏林刚出关,东德黄牛立马迎上来兜售东马克。我要换10个西马克,这是可入公账的,对方给了100东马克。我言,听说是一比十二。黄牛说:那至少要换100西马克才行!欧燕提醒不要换太多。为把钱花完,全团喝了咖啡,吃了好多蛋糕。因事先知晓行程紧促,王团长称腿脚不便,遂留在饭店休息。
我们当时没有相机,所以路遥在东柏林没有留下照片。当时在“出国人员服务部”买家电,照相机算大件,而大件指标短期出国人员每人只有一个,一般是首选买彩电。团里仅有的几张照片,是到访汉堡时,遇上一位崇尚中国文学的海外华人,他陪同我们参观时所拍。
下午的时间非常短促,我们马不停蹄地顺着菩提树下大街一直走到柏林墙,墙前有一百多米的真空地带,在射程范围内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国人一定听说过几十年后“枪口抬高半公分”的审判。所以从东柏林看,柏林墙洁白整齐。为防止有汽车强行突破,开阔地中间地雷丛生。而靠西柏林那一边,柏林墙彻底开放,无人看管,游人可以走至墙根,不仅垃圾遍地,还尿骚呛人。
实际上,让我们参观东柏林也是西德官方的意愿。同一个城市,不同的两个部分可以作比较。每次对到访西柏林的中国作家团,西德外交部都会建议我们能顺道去看看东柏林,当然目的是为显示西柏林相比东柏林更加自由与繁荣。
我们离开东柏林时已近傍晚,街道昏暗,而出关回西柏林的手续极其复杂:填表、拍照、签字、按手印,一整套程序必须完成。出了关到了西柏林,眼前霎时变得五彩明亮,那是西柏林满街的霓虹灯。
三、须说路遥的悲哀——出师不利,痛失300美元
路遥性格内向,心很重,还带有三分倔强,这也体现在他创造上的执着。他心里有点什么事总是抹不开,烟又使劲地抽。他四十二年的短暂人生,抽烟和性格对他的健康造成了很大影响!
在法兰克福下飞机后,我们到德国的第一站是科隆。
是年3月2日,初春的季节,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大地吐绿。参观完科隆大教堂,大家心情极好。我们五人团,除了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国,更是第一次到了西方。大家欢声笑语、一路春风地走来,漫步在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闲聊着接下去四个星期的访问设想。
刹那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们前面出现两个身着黑衣、头披黑纱、貌似吉普赛样的女人,各自手抱一个六七个月的婴儿。她们飞快靠近我们,突然双双朝右转向,冲路遥紧贴上去。两人同时齐齐举起手中婴儿,顶到了路遥的下巴,脸上一副悲哀可怜的神态,嘴里含混着乞求,让人下意识想到这是两个百分之百的女乞丐。这种强要饭的作态,别说初次跨出国门的作家,就连一年来德几次的我都是前所未见。
又一转眼,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去,双手托抱着孩子,瞬间消失了。还不到三分钟,路遥惊呼:“我的钱丢了!我的钱被偷了!”只见他草绿色猎装右上方表袋口的扣子已被解开,口袋盖子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塞进了口袋。我疾步朝两女人逃遁的方向追去,无果,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300美元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在上世纪80年代,回国能买上一台彩色电视机。作家们出国前通过私下交易用12元人民币换取1美元,而官价只要3.5元人民币。因为当时国家对外汇的出境管理非常严格,一个出国人员只允许兑换30美元。每次出访,每人每天只补贴1美元作零花钱。短期出国回来,允许大家在“出国人员服务部”免税买一台日本原装彩电。但仅靠合法兑换的30美元和每天省下的1美元是远远不够的,普通的20英寸彩电要在400美元以上。美元不够,势必要想办法购买议价美元。
那时,携带外汇出国,必须得有中国银行总行的外汇出境证。没有出境证,一旦被查,不但外汇没收,人还将被记过,给行政处分,算是犯了严重的外事纪律。有些老作家事后直言不讳地讲,怎样买了议价美元,采用各式各样的秘密高招偷带出境,可谓绞尽脑汁。私带出境的外汇,等到回国时,白纸黑字填进海关申报单。有人在出国前没能及时买到美元,进关时,自作聪明将数额多写。但海关一旦要求出示现钞而不能时,作为惩罚,此出国人员的申报单就会被作废,其也因此失去了在“出国人员服务部”用外汇购物的权利。购物时,申报单上有多少外汇额就算多少,数额用完为止。然而这么至关重要的外汇路遥却给丢了!
300美元,按当时1比12的议价,要3600元人民币。身为国家专职作家,每月工资才七八十元,还不到100元,普通工人二级工月薪才39元,这意味着路遥一下子丢了三年多的工资。况且这300美元是已经出了关、回国申报后可以派上用场的钱,实际具有更高价值。当年稿费支付标准,一千字只有7元钱,300美元,路遥要爬多少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