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的铜
作者: 王哲珠王哲珠,女,广东揭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尘埃闪烁》《我的月亮》、中篇小说集《琴声落地》《什么都没发生》等。
一
直播间内此时都屏住呼吸,热闹喧嚣的刷屏静了,进直播间的人数却往上蹿,郭盛放的想象里,面前有片密密麻麻的眼睛,他一手托铜壶,一手握壶嘴,对着镜头前那片眼睛亮了亮,放下,长长地呼气,好像承不起两样东西的分量。他坐着,长时间没出声,直播间聚集的人也静着,以极大的耐心等着、陪着。
再次托起铜壶,极轻极慢地转动,让直播间的人看清这个壶。他细细描述铜壶:“赤褐色,色泽比镜头里沉一点,更朴拙更有质感,古铜古铜,色彩上就带着古意,触感厚实温润,经过水与火反复地锤炼后,褪去金属的凌厉,多了份暖意和安然,表面的花纹是捶打的痕迹,千百次的捶打成就独特的质地,带着低调的奢华。没有金子灿烂,但比金子含蓄有内蕴,没有钢铁坚硬,却比钢铁多一份韧性大气。”
接下来,他将为铜壶焊接壶嘴,壶嘴焊成,铜壶就成了。郭盛放比划着,把壶嘴接到壶身上。他突然感觉,像焊接生活某种节点,这个点没接好,生活将不再完整。
他感觉得到直播间的紧张,绷在异样的安静底下,他需要这安静,又害怕这安静,他耸耸肩,以放松自己,也希望直播间的人放松。他安慰大家,也安慰自己:“这把壶没有敲裂,师傅验过了,厚薄均匀,壶身算成了。”
作为郭盛放的师傅,郭鸿申之前一直闪在背光处,此时凑上前:“壶已成,壶嘴我来接吧。”他手打铜壶近五十年,焊壶嘴仍得提着一口气。
“师傅,焊壶嘴是最后一步,差这一步,壶不算成。”郭盛放摇头,“这一步要是师傅替我走,壶就不算我自己打的。”
郭盛放手心有汗,郭鸿申的手背触碰到了。时光飞速后退,郭鸿申回到十七岁时,被送去当学徒,跟着师傅打铜壶,以那个年纪不相匹配的耐性,一锤一锤地敲打,把心收在单调的叮当声中。一个壶敲裂了,又一个壶敲裂,终于敲出勉强成形的壶,可焊壶嘴这一关总过不了。耐心一点点被磨掉,随着被磨掉的,还有微弱的自信和希望。某个深夜,他从师傅家逃走,回家。清晨,师傅把郭鸿申堵在家门口:“不打铜壶了?想好了?”
郭鸿申没想到会被问住,他以为自己想好了,躲开师傅的目光,脑里一片锤打之声,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摆脱这声音。他随师傅回去,重新拿起铜壶和锤子。成功接好第一个壶嘴,完成第一个壶时,他刚满十八岁,那壶一直放在床头的木架上。
当年,焊接壶嘴时,郭鸿申手心的汗和今天郭盛放一样,冰凉。他静静退开,把一切交给郭盛放。
直播间仍然静着,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已经等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们看着郭盛放一锤一锤地,把铜块打成铜片,锤薄敲匀,渐渐成壶,一下,一下,又一下,均匀又单调,这均匀又单调的动作和响声带了某种魔力,渐成日子里习惯性的存在。早晨醒来,点开直播间,郭盛放敲着,他们让这声音陪着,洗漱用餐;午休,看郭盛放闲闲地、用心地敲,半天工作绷紧的弦一点点被敲松;入睡前,听着轻重不变的锤打声,舒适的困意上来了……感受着慢,感受着耐性,在这个时代,像古董般的存在。他们说,看着那么一下一下地敲,突然爱起单调的日子,很安心。
郭盛放知道,他们是看敲壶,更是看自己。
极长地呼口气,喝一杯郭鸿申沏的茶,郭盛放开始了。
钻好水孔,打磨平整,挺顺利,郭盛放动作很自在。但当把壶嘴比划着接在壶身时,手的微颤止不住了。终于拿起气焊枪,但要对着铜壶,却很难鼓起勇气,无数次锤打的成果会融化吗?
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壶嘴焊坏了。放下气焊枪,郭盛放又是长长一口气,分不清是叹气还是放松,很失落,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郭鸿申再次上前,托起焊坏的壶,细细摩挲着。他说话了,讲当年他焊坏的第一个壶,那个壶打得他手发肿,那时他已看过师傅焊过很多壶嘴,心里是有底气的,没多想就上手了,还没回神,壶焊坏了。他又讲第一个焊成壶嘴的壶,那时底气磨没了,觉得没法成的,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做这一行的料,可壶成了。他把铜壶带回家,让家人朋友挨个赏了一遍。后来,他会用一张铜板敲出一把铜壶,壶嘴都不用焊了,还老觉着手艺不成,哪个点敲重了,哪个点敲轻了,都堵在心里……滔滔说了一段,郭鸿申突然静下,陷入沉思。
他已忘记在直播。对着手机镜头,他看到的是自己,陷入自言自语状态。直播间里没人打断他。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叹气:“这么多年,不知打了多少壶,打了多少东西,就这么敲敲敲,敲出坏的,敲出好的,敲打的是壶,敲打的也是日子,日子不就是这样么?说容易也容易,说难熬也难熬。”
此后,这些凌乱的话语总在郭盛放脑里翻腾,“日子”这个词击中了他,可以说他后来对打铜街的打造灵感都来自“日子”。
老人退开,郭盛放拿着焊坏的壶,说:“真抱歉,没焊好。”这是他焊坏的第十个壶了,不知道第几个才会成功。
下播之前,郭盛放说会重来,到焊成为止。
二
三个月前,郭盛放做了这个决定,直播手打铜壶,展示一只铜壶打制的全过程,每一次淬火,每一次锤打,所有的成与败,所有的单调与枯燥,所有的惊喜与兴奋,毫无保留,而且是由他——完完全全的外行人——亲手打制铜壶。许是郭鸿申满屋铜器给的勇气,他充满说不清的自信和激情。三个月后的今天,郭盛放才发现,自己当时是那么勇敢,那么乐观。
换上耐磨的休闲服,郭盛放以学徒身份坐在郭鸿申身边,手机架起来,直播开了,郭鸿申手把手开始教。“当”地一声,锤落声起,恍惚间,他成了另一个郭盛放,陌生的郭盛放陌生的自己,却有种安心感。
开始,直播间冷清极,只有叮叮当当的锤打声。零星的看客冷漠地呆一会,冷漠地划走,就像当街碰到什么热闹,站一站,觉得无趣,转身走掉。不管有没有人,郭盛放就那么学着,直播就那么开着,当作在街边打铜,任行人来来往往。
都认为郭盛放这怪念头是三个月前起的,人们在三个月前的时光里寻找蛛丝马迹。事实上,事情早就开始了。
最开始是郭盛放回榕城,建旧时光手表厂。手表厂建成,立于榕城之南的河边,往昔城南手表厂的地点,职工绝大多数是榕城人,手表厂渐入正轨,薄利然而稳当,一切如郭盛放所料,但不对头,厂里上班的人大多不是榕城人,虽然恢复了手表厂,但与手表厂相关的生活没有恢复。他又做“榕影水色”,恢复城东一片的水系,成为小有名气的打卡地,成为某种热点,但味不一样了,想恢复的仍没有回来。
看郭盛放一件事完了又起另一件,弟弟郭盛捷胸口一阵阵地揪,时不时提醒他,博信集团公司等着他回去,从旧时光手表厂等到榕影水色。博信公司就当郭盛放休了个长假,作为董事长,假期太长了,该结束了,郭盛放却没有动身的迹象,又开始在打铜街徘徊。打铜街,这条在时光里繁华绽放过的街,如今零落成记忆,退在时代角落,郭盛放想在里面翻找什么,郭盛捷不明白,他和大哥一向同步并行,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哥突然背转身,往回走,留给他一个陌生的背影。
“大哥,你说过这事完了就回去的。”郭盛捷重复。郭盛放不接话,絮絮地讲打铜街,他一讲,郭盛捷就有些恍神。自回榕城后,郭盛放很少提到博信公司。
郭盛放把郭盛捷扯进记忆,刚学会走路,两兄弟就在打铜街奔跑,街上有最好看的铜器,铜壶铜盘铜碗铜盆铜葫芦,有最新奇的铜玩意,有弄不清门道的各种螺丝扳手铁管子,有最好听的当当声,有最神秘的火和冒白烟的水,有最地道的卤猪脚,最好吃的油条,最香滑的肠粉,最软糯的绿豆饼,最齐全的百货店,最能飞的风筝……
“一条生意的街,也是一条过日子的街。”郭盛放叹。很奇怪,打铜打铁的生意和日子一起,好像本就该这样,这是最像样的街,郭盛放不知该怎么描述。
“大哥,博信……”郭盛捷一时无法开口,他突然发现,多少年来,他和大哥的对话中,博信是最大的一部分,现在大哥想把这部分摘掉,他找不到对话的路径了。
三
郭鸿申三代都是打铜艺人,郭盛放相信,郭鸿申可以带他走进特别的时光。但郭鸿申无意于那段时光,对什么铜器、过往,闭口不提,只谈沏着的茶——这老炒茶藏了好些年,醇厚绵柔,谈郭盛放的旧时光手表厂,和榕城是那么搭,谈这条街的炸红薯片酥中带香糯……
“街没了打铜声,叫什么打铜街?”郭盛放抓住话的缝隙,把话题扯回来。
郭鸿申猛地收住话,默默沏了一巡茶。
“你真要留下?”郭鸿申突然问。
这问题很突兀也很正常,近期郭盛放被类似的询问围堵着,他和郭鸿申一样,选择回避话题。
对郭盛放长时间留在榕城,外界有了新版本:郭盛放想提前退休,十几年拼搏,把博信两个字擦亮了,起了急流勇退的念头,某种角度说是懦弱,某种角度讲又是智慧。都是些闲话,但闲话碎料般堆叠,成了巨大的怪物状。
闲话很荒唐,但郭盛放若真是这样,还好处理些,弟弟郭盛捷很清楚,郭盛放的问题棘手得多。郭盛捷再次找嫂子苏寻眉。
“大嫂的劝,大哥多是听的。”郭盛捷没意识到,出口这话时,他的语气虚飘。
苏寻眉明晰的是,至少短时间内郭盛放没有回公司的打算。她没有告诉郭盛捷,她也打算回榕城,这次不是做什么项目,至于做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
郭盛捷自己回了趟榕城,他莫名地慌。大嫂一向最明白的,这次也模糊了,更模糊的是郭盛放,对询问不应声,只交代郭盛捷打理好博信。
很巧,把郭盛放堵在门边,郭盛捷说:“大哥,我们谈谈。”
“我去找鸿申叔谈,来吗?”郭盛放半偏开身,走出院子。
“你真要留下?”郭盛捷追着问,郭盛放没回话。
此时,郭盛放和郭鸿申各自静住,两人的话题断了个切口,隔着一条沟,默望着对方。
再次找郭鸿申时,郭盛放去请柳小颜一起。柳小颜与他青梅竹马,但阴差阳错,他娶了苏寻眉。郭鸿申迷恋潮剧,柳小颜是当地潮剧的名角。
他没给柳小颜电话,直接去了她家。
“怎么来这儿了?”这话柳小颜问。
“一块去找鸿申叔。老人愿跟你讲话。”
走了很长一段路,关于上门找她,郭盛放没言语一句,仿佛再自然不过。柳小颜突然想,确是再自然不过,她明白了郭盛放的意思,这一瞬,起了浓重的失落感,穿过失落的浓雾,又豁然开阔。她微笑着,稍仰起脸,承接前方来的阳光。她和郭盛放之间,将如这阳光般,清澈、明亮。此时,两人已到打铜街,郭盛放兴致勃勃,把整条街当成时光河,捕捞回忆片段。柳小颜接过那些片段,展开:奔跑着去买麦芽糖,高高举起,甜味在风中飘扬;数着叮叮当当的声音,直到整个世界都叮叮当当的;在某家铺前捡拾到一块铁片、一颗螺丝,当作最大的战利品……
提到铜榕树是一个明媚的下午,日光在榕叶上闪烁跳跃,奔跑中的郭盛放收住脚步,指给柳小颜看,满树灿烂,他嚷嚷:“树叶像铜的,这么亮。”这话牵出了灵感,他跳着脚,拍柳小颜的胳膊:“铜榕树,铜打的榕树会怎么样?”那天起,再忘不掉铜打的榕树。
“美。”柳小颜喃喃着,她的想象中,那棵铜制榕树一点点成型。
“能打成吗?”那时,小小的苏寻眉将现实摆开来,“没人打过铜榕树,怎么打?这么多叶子,这样弯来绕去的树枝,还有长长的根。”最重要的,她觉得铜榕树没什么用。
“寻眉从小理智。”郭盛放冲柳小颜笑着摇头,“那时,她跟你一样大,也是十来岁,想的都是实在东西,性子是天生的。”
后来,苏寻眉跟郭盛放提过榕铜树,改了口,说铜榕树挺有创意,会是很好的工艺品。那年苏寻眉十六岁,更理智更成熟了。
两人朝郭鸿申家去,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轻快自在。回去路上,郭盛放给苏寻眉电话,告诉她,他去找郭鸿申了,邀柳小颜一起去的。
现在,郭盛放有很多想跟苏寻眉聊讲的,苏寻眉听着,眉梢眼角带着抹笑意,让她柔软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