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作者: 云岗云岗,本名唐云岗,陕西蒲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朔方》等,出版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大孔》。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1
孔寨人把一生叫“一辈子”,把生活叫“过日子”。谁一辈子过得顺当,有房,有媳妇,有儿,大家就说他把日子过上去了;谁一辈子过得磕磕绊绊,缺这少那,大家就说他把日子过烂了。
蒋拴狗虽说没有把日子过烂,却一直过着烂日子,和隔壁的蒋狗贤相比,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狗贤和拴狗是伯叔兄弟,狗贤大和拴狗大为抬埋父母闹了点纠纷,谁也不招识谁,两家人也就不再往来。
狗贤过去叫狗嫌,他妈生下他后,他大怕不好养,就给他起了这名。后来他嫌难听,改成了狗贤。名字虽然不咋地,狗贤的日子却过得顺风顺水:八岁上小学,十三进初中,十五上高中,十七高中毕业后当了生产队记工员,两年后晋升为大队会计,又两年后和有村花之称、长着孔寨人称作“狐狸眼”的张芳走进洞房,一年后生下“顶梁柱”蒋向阳,八年后又有了“小棉袄”蒋梅香。地分到户后,狗贤不当干部了,但他有见识,脑子活,孔寨人刚吃饱肚子,他却在地里栽起了苹果树。五年后,当初让村里人摇头的苹果树挂果了,却似乎结的不是圆圆的苹果,而是嘎嘎响的票子,让人们眼红得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继而纷纷效仿狗贤栽起了苹果树。之后狗贤大和妈相继过世,虽然没有享受几年好日子,但狗贤把二老的丧事办得很排场,村里几乎能来的人都来帮忙,还放了场电影。电影名孔寨人现在还记得,叫什么《笑比哭好》,和丧事虽有点不合拍,但仔细一想,狗贤的日子不正是这样吗?
拴狗就没法提了,初中没上完就回来当了农民,钱没有攒下一分,干部和他不沾边,还因为相亲的事在孔寨创下了一项纪录。
拴狗第一次相亲是十八岁,最后一次是三十岁。那时候,十八岁相亲在孔寨不早不晚,三十岁却是独一无二。
拴狗第一次相亲是在孔寨人叫着会的集市上,当时他对媳妇尚没有很深的理解,就知道男人大了都要找个女人过日子。因此,下地回来听妈一说,他也没有拾掇一下就去了。到了集市上,村里说媒的蓝婶已经站在供销社一侧巴巴地张望,身旁立着一个矮个子女娃。见拴狗来到,蓝婶嘴张开正要说话,矮女子却嘟哝了声什么,拧着尻子就走。事后,蓝婶对拴狗妈说,人家嫌拴狗不修边幅,打眼一看就是个庄稼汉。拴狗晓得后摸了一把刚长出青茬的头对妈说:“这还用看?本来就是庄稼汉嘛。眼睛长得跟剃头刀划了两道似的,倒聚光得很!”
第二次是在家里。这一次,拴狗吸取了上次教训,洗了脸,换了净衣服,一脸阳光地等人家来相。早饭时分,一个胖得上衣扣子快要崩开的女娃尾随着蓝婶进了门。拴狗一见有点泄气,心想这年头人们一个个瘦得像撵兔的狗,她咋像刚蒸出的玉麦面发糕?难看先不说,这大的肚子拿啥养活嘛!女娃却看也没看拴狗和家人一眼,而是抬起头瞥了一眼家里三间低矮的厦房和一间更低矮的伙房,然后撇着厚嘴唇问蓝婶道:“就这些?”拴狗大一听赶紧上前笑道:“房是少了点,但家里人少,绝对够住。”女娃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道:“人又不是狗,就图一个窝。”说着颤着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拴狗心里的火“呼”地蹿了起来,直想赶上去问问她是来相亲,还是来相房,作践人嘛。蓝婶和他妈一见急忙用威严和哀求的眼神拦住了他。
第三次还是在家里。听说女方父母也来,拴狗妈很是上心,提前两天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还从街上买了菜,割了肉,想着无论如何留人家吃顿饭,筷子一拿,话就好说。女孩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只是脸黑得像孔寨人碗里的红苕面。黑是本色,拴狗心里没有个啥。女孩和父母把拴狗家仔细巡视了一遍,脸越发黑成了一片雨云。在蓝婶和拴狗父母笑脸相求下,他们没有转身走掉,而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了炕沿上。拴狗妈张罗着去做饭,女孩妈却冷着脸说:“饭不急,我随便问问,娃结婚后你两个跟谁过?”拴狗和父母愣住了,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蓝婶忙说:“这还用问,等两个娃成了家,他们就单另过。”拴狗灵醒过来,出气声不觉粗重起来,说:“这不行,我大我妈就我一个,将来老了全靠我,不可能单另过!”女方家人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屁股。拴狗父母一看赶忙去拦,连声说:“吃了饭再走,吃了饭再走,肉都割下了。”人家却没有搭理,脸板得平平地继续往外走。拴狗心里的火“呼”地蹿了上来,他一把将父母豁到一边,说:“干啥嘛,让人家走。”送走女方家人,蓝婶返回来生气地说:“拴狗你个犟怂,就不能说分开过,等把人哄进门再说吗?”拴狗却闷声闷气地说:“连我大我妈都嫌的人,进了门也不会有好结果!”
接下来,拴狗又相了几次亲,但均以失败告终。拴狗这下成了孔寨名人,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提到次数最多的人,有些话还说得很诡秘,甚至恶毒。蓝婶为拴狗说媒毫无建树,威望跌到了历史最低点,为了保住饭碗,她嘴里虽没有说啥,心里却放弃了拴狗。一段时间,拴狗竟然无亲可相。
拴狗父母又急又怕,却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是提上鸡蛋、点心一趟趟去厮缠蓝婶,说:“他婶,拴狗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娃咋样你是知道的,可不敢听村里嚼舌的乱淌。找媳妇讲个缘分,拴狗的事迟迟不成,只是缘分还没到,您千万不敢放弃,咱不能眼睁睁看着娃白来世上一趟,蒋家也不能绝户啊!您放心,拴狗的事成与不成,我们全家都会当牛当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老两口说得涕泗横流,泣不成声。蓝婶的心软了,把脸一抹又四处为拴狗奔波,可任凭她跑瘸了腿,磨破了嘴,拴狗家也把条件降得不成个样,却仍然海底捞月——白忙活。
心力交瘁的拴狗妈等不下去了,一跤跌在门槛上再也没有起来。临走时她瓷瓷盯着拴狗和拴狗大,眼泪断了线般地往下滚。拴狗大晓得她心思,紧握着她的手说:“他妈,你放心,砸锅卖铁我也要给娃把媳妇娶回来,要不我死了没脸去见你。”拴狗妈听了,慢慢阖上了眼。
恓惶了一辈子的妈就这么走了,拴狗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想请两个厨师,叫几口乐人,放一场电影,排排场场给妈办丧事。他大却说啥也不同意,说:“你妈要是在,也不会让你这么办。眼下最重要的是给你娶媳妇,钱花了找媳妇就更难了。等你有了媳妇,你妈过三周年时咱好好办一场。”拴狗拗不过大,只好叫了几个人,简简单单抬埋了妈。
葬埋完拴狗妈,拴狗大夹了床被子,提着锅碗瓢盆,住进了生产队打麦场的破窑里,回头还对蓝婶说:“我和拴狗分家了,娃这下没有了累赘,你放心地给娃说媳妇吧。还是那句话,娃的事成了,我们全家记你一辈子的恩。”
拴狗苦苦劝大回去,说:“你这不是让人笑话我吗?你都不跟我过,谁还会跟我过?”拴狗大说:“这有啥笑话的?你没有媳妇人家才笑话哩!只要能给你找下媳妇,不说分开过,就是让我死,我也乐意。你妈在地下睁着眼哩,你不能让我将来没脸见她嘛。”拴狗劝不转大,反被大说得泪水涟涟。离开大,他径直去了蓝婶家,说:“婶,您再给我费一次心,条件没有,是个女的就行!”
2
终于,老天开眼了。
这天,蓝婶急火火找到拴狗大和拴狗,激动地说有人愿意跟拴狗。
拴狗大眼里迸出了几粒火星,又很快消失了,他低下头,似问蓝婶,又似自问道:“是……真的吗?”
蓝婶便简单说了事情的原委。
愿意跟拴狗的女人叫秀云,比拴狗大三岁,带着一个叫晓晓的五岁女孩。她男人不言不喘,看着老实,却不是个过日子人。不知嫌秀云生的是女娃,还是其他原因,他竟然和邻家的女人钻到了一起,还偷着把家里东西往过送。秀云知道后不和他过了,领着女儿回了娘家。蓝婶听说这事后,急忙赶到秀云娘家,一朵花似地把拴狗说给了秀云。秀云父母不同意,说这么大了还没有媳妇,其中肯定有原因。秀云却说这个人应该靠得住,条件是她必须先见拴狗一面。
蓝婶说完,拴狗大的头耷拉了下去,说:“就说嘛,原来是个……寡妇,还带着娃!”
蓝婶说:“话不能这样说,人家有男人,只是不过了,算不得寡妇。拴狗已经三十,正常的话,娃至少也有五岁。女方一进门咱媳妇有了,娃有了,多好的事呀。”
拴狗大闷着头说:“你还是问拴狗吧,我……没啥。”
蓝婶便问拴狗,拴狗脸憋得乌红,半天“咳”了一声说:“还有啥说的,见!”
第二天,蓝婶把秀云领来了。秀云长得白白净净,比拴狗以前见过的女人都耐看,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拴狗大脸上浮着笑问了她几声好,她却未听见似的看也没看他一眼。见了拴狗,她害羞地低了头,却又努力翻起上眼皮,重重看了他一眼。蓝婶看到了这一幕,赶忙接上话说:“家里情况是差了点,但拴狗人好着呢,跟了他肯定享福。”秀云抬起头瞄了拴狗一眼,没有说什么,扭头走了。蓝婶脸上挤出来的笑凝固了,转身去追。这种场面拴狗父子经得多了,两颗颤动的心顿时凉成了冰棍。出于礼节,他们哭笑不得地跟在秀云和蓝婶后面。门口已然围了许多人,狗贤站在自家门口梗着脖子往这边瞅,一脸的幸灾乐祸。拴狗转身进了家门,扑通倒在了炕上。
约摸一顿饭工夫,蓝婶又来了,却一脸的兴奋。见拴狗平展展躺在炕上,拴狗大耷拉着头坐在门槛上,蓝婶沉下脸,用嗔怪的口吻说:“这倒奇了怪了,不说怎样谢媒人,一个个倒屎壳郎爬椒树——麻起来了。”拴狗父子疑惑地去看蓝婶,又相互用眼睛询问对方。蓝婶急了,抬起右手响亮地拍了一下大腿说:“咋,听不懂人话?告诉你们:人家愿意跟拴狗!”拴狗父子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心里一时酸甜苦辣咸地说不清是啥滋味。
按拴狗大的意思,拴狗好不容易找上媳妇,应该热热闹闹操办一场,让关心拴狗、笑话拴狗的人都知道这回事。拴狗却不同意,说:“争那些长短干啥?噗里噗通动一河滩,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蓝婶说秀云不在乎这,咱就随她的意。
“这也太……委屈你了!”拴狗大眼睛红了。
“不委屈,不委屈,怎么说我也娶媳妇了。”拴狗笑呵呵地说
这样,拴狗结婚就办了四桌酒席,秀云娘家人坐了两桌,帮忙的人和自家亲戚挤了两桌。村里人以为拴狗娶了个寡妇不愿意声张,也就没有计较,还商量好似的赶来助兴,让拴狗没有花多少钱,却办了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晚上,拴狗大想带晓晓去破窑里住,秀云却拉着晓晓不让走。拴狗以为秀云怕破窑阴森,会吓着晓晓,晓晓和新爷爷又不熟,就让晓晓留在了他和秀云的新房。夜深人静,晓晓进入梦乡,拴狗去拉秀云,秀云却“啊”地一声坐了起来。拴狗以为她害羞,又笑着去搂她肩膀,不想秀云紧紧环抱起胳膊,“啊啊”成一串。拴狗不解了,说:“你看你,咱俩已经是两口子了,有话好好说,用得着这样吗?把娃吓醒了咋办?”说着又去拉秀云,秀云一见越发蝎子蛰了似地“啊”成了一片。拴狗心里起了疑问,心想听人说哑巴不会说话,急了就会“啊”,莫非她……于是,他耐住性子去和秀云说话,秀云却除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拴狗坐实了自己的想法,浑身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翌日一大早,拴狗气冲冲去找蓝婶,当面问这是咋回事。寡妇就不说了,咋还是个哑巴?但出了门没有走多远,他的步子却慢了下来,心里憋胀的气也似汽车轮胎扎了钉子,慢慢地在往下瘪,耳旁也似乎响起了蓝婶竹筒倒豆子般的言语:“你没想想这是咋回事?长得亲,能说会道的大闺女能这么容易上你的门?就这,我都磨破十双鞋了。哑巴咋了?寡妇咋了?哑巴寡妇就不是媳妇?”不让动的事就更不能提了。算了算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还折腾个啥?命,这都是命,认命吧!想到这,拴狗叹了一声,回过头扑沓着脚步又回了家。
3
时间不长,不会说话,不让拴狗动的秀云还是让拴狗尝到了女人的好。
拴狗家局促,烂东烂西又不舍得扔,拴狗妈去世后,拴狗父子无心,也不会持家,家里乱得不成个样。秀云来了后,头上顶个帕帕,腰里系上围裙,用了三天时间进行了一场大扫除,该整理的整理,该扔的扔,该扫的扫,该抹的抹,该洗的洗,家里一下子变了个样,拴狗也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伙房是一家的根本,秀云更是把这里当成了舞台。生活还不宽裕,仅仅能填饱肚子而已,秀云却心灵手巧地把简单的食材做成好吃的饭食,面食上更是花样繁多,擀面、扯面、麻食、饸饹、包子、饺子、面皮、煎饼、洗面沫糊……不一而足,让拴狗吃得有滋有味,不经意间体重增加了几斤。